赵五趴在芦苇丛深处，泥水漫过膝盖。他盯着江面那截染血的布条被海鸟叼走，喉头滚动了一下。火场余烬还在冒烟，刘寨主的残兵正从沼泽里拖出同伴，有人哭嚎，有人摔刀。他知道，这寨子完了。
他伸手探进绑腿内侧，指尖触到一块硬纸。那是他在混乱中从阵亡文书腰间摸来的草图，边缘已被汗水浸软。他没再看战场一眼，转身钻入密丛，沿着潮线低伏前行。盐腥风刮在脸上，远处传来巡哨犬吠，他贴地爬行，绕开官道，专挑盐田埂子走。天未亮，脚底已磨破，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瓷上。
百里路，他走了整整一夜。黎明前抵达泉州城外那处荒废渡口，朽木桩半陷泥中，藤壶密布。他喘着气，解下腰间铜铃，轻轻敲了三下。
片刻，水声轻响。一艘无灯小舟滑出雾中，船头站着个黑衣家奴，帽檐压得极低。赵五跪在泥地，双手捧出油纸包：“小人赵五，奉命来报。”
家奴不接，只用竹竿挑开一角。油纸内是两张拼接的草图，一张标着“东三里岔流”，另一张画着破船轮廓，旁注“火药一桶，铁钉若干”。字迹潦草，但航向清晰，箭头直指外洋。
“说。”家奴声音沙哑。
“溃兵五人，陈浪为首，周猛断后，郑七掌舵。昨夜火攻脱身，乘舢板入海。我亲眼见其顺东南潮漂向鬼哭礁以北。”赵五语速极快，“他们带走了半幅航线图，还有一枚市舶司旧印——是从我靴筒里拿走的。”
家奴不动，只将油纸卷起，收入袖中。小舟无声调头，沿水道折返。赵五仍跪着，膝盖陷在淤泥里。半个时辰后，舟停一处隐秘码头，石阶通向崖上一座临海别院。门开一线，他被引入厅堂。
赵安福坐在案后，手执鎏金护甲，正翻阅一册账簿。听见脚步声，抬眼看了赵五一下，目光落在他湿透的裤脚和裂开的鞋尖。
“你是刘寨主帐下执役？”赵安福开口，语气平缓。
“回大人，执杂役，管粮秣出入。”赵五低头，“因远亲赵大勇随陈浪逃亡，故得近观其行踪。”
赵安福轻笑一声，将护甲放在案角。他身后屏风缓缓拉开，露出一幅绢本海图，墨线精细，标注密密麻麻。他起身走近，指尖点在舟山群岛东侧一片空白水域，那里已被朱砂圈出一个红圈，圈内无名，只标“暗涌三日可至”。
“你说他们往北漂？”
“是。昨夜东南潮起，流向正对鬼哭礁外槽。若未沉没，今晨当抵此岛附近。”赵五咬牙，“那陈浪懂潮汐，会避礁。”
赵安福盯着海图，良久不语。他忽然问：“你为何投我？”
赵五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我叔父原是泉州市舶司书吏，因私放一艘占城商船，被刘寨主举报，活活杖毙。我入寨为奴，只为查清真相。如今……”他顿了顿，“如今我知道，真正做主的，不是刘寨主，是您。”
赵安福嘴角微动，未置可否。他取过油纸，重新展开，目光扫过草图上的批注。突然，他手指停在一行小字上——“信风转南，宜抢槽”。
他眼神一凝。
“这字，是谁写的？”
“是……是郑七。老舵工，据说通‘牵星术’。”赵五低声，“陈浪昏迷时，曾念叨几句口诀，与这航向吻合。”
赵安福缓缓坐回案后，将油纸收入袖中。他端起茶盏，吹了口气，茶面浮沫散开，如潮退后的滩涂。
“你回去。”他说，“刘寨残部若聚拢，你继续卧底。若有新讯，仍由渡口递信。”
赵五叩首：“小人明白。”
“另。”赵安福放下茶盏，“你那亲戚赵大勇，若活着，留他一命。我要知道，那半幅航线图，到底画了什么。”
赵五心头一紧，却不敢多问，只应声退下。家奴引他从侧门出，仍乘小舟送至渡口。他踏上泥岸时，回头望了一眼崖上别院。烛光映着窗纸，人影晃动，似在铺展更大海图。
赵安福站在屏风前，取出油纸，对照海图细细比对。他唤来幕僚：“传令广南东路水师，即日起巡查舟山以东海域，以‘查缉倭船’为由，凡无市舶司文引之船，一律扣押。”
幕僚迟疑：“可近日并无倭情奏报……”
“那就造一个。”赵安福冷笑，“海上风高浪急，几艘民船误判航向，撞礁沉没，也不稀奇。”
他指尖抚过朱砂红圈，低声自语：“牵星术？火药？航线图？一群溃兵，竟能搅动风云……倒要看看，你们能在海上活几日。”
幕僚躬身退出。厅内只剩他一人。他从案底暗格取出一本薄册，封面无字，内页密密麻麻记着船只编号、货品数量、银钱往来。他在最新一页写下：“端平元年六月十七，获报：两淮溃兵陈浪等五人，乘舢板出海，航向东经十二度，北纬二十六度一带。疑携牵星图残卷。令广南水师‘例行巡查’，相机处置。”
合上册子，他吹熄蜡烛。窗外，晨雾弥漫，海面一片灰白。一艘轻舟悄然离岸，驶向泉州港深处。
赵安福立于窗前，手掌遮阳望向海平线。远处，一艘双桅福船正缓缓入港，帆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他眯起眼，仿佛已看见那艘舢板在风浪中颠簸，火药受潮，罗盘失灵，最终沉入海底。
他转身取笔，在海图红圈外围画了一道弧线，标注：“台风路径，七月可达。”
笔尖顿住，又添一句：“若能为我所用，亦可为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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