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陈浪走出指挥帐。他左手掌心的布条还渗着血，走路时肩膀发僵。昨夜那幅图吸了他的血，力气还没完全回来。他没去医棚，而是顺着石板路往东边走，那边是旧船坞，现在空着。
拐过柴堆，他看见周猛靠墙坐着，右臂撑地，左腿裹着厚布，下面垫了块木板。地上用木棍划出几道线，像是刀招的轨迹。周猛嘴里低声念着什么，手指在空中比划，动作很慢，但每一寸都绷得紧。
陈浪站在原地没动。他知道周猛看不见他，也没打算惊动。可风把他的脚步声送了过去，周猛头一偏，手里的木棍停在半空。
“浪哥。”他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不高。
陈浪走过去，从旁边搬来一张高凳，又拿了根竹架支在周猛背后。周猛靠着竹架坐直了些，把大刀横放在膝上。那刀还是六十三斤重，刀身磨得发亮。
“你这身子……”陈浪开口。
“还能教。”周猛打断他，“人站不起来，刀还能立住。”
两人没再多说。陈浪转身朝船坞方向吹了声哨。不多时，十几个少年从各处跑来，有水手的儿子，也有岛上捡来的孤儿。他们手里拿着木刀，站成歪歪扭扭的一排。
“今天开始练刀。”周猛看着他们，“不是为了打架，是为了守岛。”
没人说话。有个瘦小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木刀，刀柄上刻着两个字——忠义。
“你们知道这两个字什么意思？”周猛问。
有人摇头，有人小声说“报仇”。
“以前我也这么想。”周猛把手按在刀柄上，慢慢抽出一小截。里面藏着一缕发绳，已经发黑。他拿出来，当众点火，烧了。
“那是我妹妹的东西。”他说，“仇没报成，人早不在了。现在这把刀上的‘忠义’，不是为我自己。”
他扫视一圈。“忠，是对得起一起吃饭、一起扛风浪的人。义，是别人打上门，你能挡一下。哪怕只是一下。”
少年们低着头，有几个攥紧了木刀。
“从今天起，每天练三炷香时间。”周猛抬手，指向船坞空地，“第一课，站桩。腿要稳，像锚扎进海底。”
陈浪退到边上，靠墙站着。他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摆开姿势，有的站不稳，晃了几下。周猛坐在凳子上，一句句纠正。
“脚跟贴地，重心落中间。”
“背挺直，别塌腰。”
“手握紧，但别掐死。”
太阳升起来，照在沙地上。热气往上冒，汗水顺着少年们的额头流下来。有人开始喘粗气，动作也乱了。
“我不练了。”一个矮个子突然扔下木刀，“我又不是兵，凭什么天天受这个罪？”
周猛没发火。他让其他人继续练，叫那孩子过来坐下。
“十五岁那年，我也想过逃。”他说，“那天晚上，县衙派人来抓我爹，我抄刀冲出去，砍翻两个。我以为自己能救全家。”
他顿了顿。“结果呢？我妹被推到街上，当场打死。我就算杀了十个衙役，她也回不来。”
少年低下头。
“恨让人敢拼命，但光有恨，活不长。”周猛拍拍他的肩，“我们现在练刀，不是等哪天去砍谁。是万一风浪来了，有人想抢我们的船、断我们的粮，我们能守住。”
他看向远处的海面。“这岛上，有饭吃，有屋住，有人管你叫兄弟。这些东西，得有人守。”
那孩子沉默很久，最后捡起木刀，重新站回队列。
中午过后，周猛开始教三人一组的配合。一个主攻，两个牵制。他没法站起来演示，就用手比划路线，敲鼓定节奏。
“咚——咚咚！”鼓声一响，三人同时前进。
“咚！停！”立刻收步。
“咚咚咚——突刺！”木刀齐出。
前三次全乱了套。有人抢步，有人慢半拍，木刀撞在一起，噼啪作响。
第四次，终于对上了。三把木刀如一道墙推出去，整齐划一。
“潮信所至，无所不摧！”他们喊出口号。
声音不大，但齐整。海风吹过来，卷起沙尘，木刀林立，像一片小树林。
周猛坐在那里，脸上第一次有了笑。
操演结束，孩子们收拾木刀准备散去。一个叫阿海的少年忽然喊：“礁石那边有脚印！”
陈浪立刻过去。湿沙上有几道痕迹，深浅不一，走到半途消失。他蹲下仔细看，发现其中一枚脚印边缘带着泥块，翻过来一看，底下嵌着一颗铜钉。
他认得这种钉。市舶司工坊专用，铁质偏黄，头带螺旋纹。普通渔民用不起，也不会出现在岛上。
他把钉子收进袖口，不动声色下令：“今晚巡防加一班，西岸重点盯着。”
没人多问。命令传下去就行。
夜里，陈浪去了周猛住处。屋子低矮，墙上挂着那把镔铁大刀。周猛躺在床铺上，盖着旧军毯，听见脚步声睁开了眼。
“查过了。”陈浪坐下，“是市舶司的钉。”
周猛没意外。“赵安福的人，迟早会来。”
“孩子们今天喊了口号。”陈浪看着屋檐下的小木刀，一排排挂着，刀柄上的“忠义”清晰可见。
“让他们学刀，不只是为了打架。”周猛说。
“是为了让他们知道，这岛上有值得拼命的东西。”陈浪接上。
屋里安静下来。月光照进来，落在刀身上，映出一道冷光。
第二天清晨，训练继续。少年们站桩、走位、合练，动作比昨日利索许多。周猛坐在高凳上指挥，声音洪亮。
“主攻手压低重心！”
“左边补位！”
“收刀——换位——突刺！”
陈浪站在外围观察。他注意到一个新来的少年动作特别快，但总在关键时刻犹豫半秒。他走过去，轻声问：“以前见过这种打法？”
那孩子摇头，眼神闪了一下。
陈浪没再问。他把手伸进袖口，摸了摸那颗铜钉。钉子边缘有些磨损，像是被人反复捏过。
操演到第三轮，那少年又一次在突刺时迟疑。周猛停下鼓声。
“你叫什么名字？”
“阿舟。”
“家住哪儿？”
“泉州南街。”
陈浪的手指微微收紧。南街是市舶司官吏聚居地。
“你爹做什么？”
“死了。”阿舟低头，“说是染了热病。”
周猛和陈浪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
“再来一遍。”周猛敲鼓。
队伍重新列阵。鼓声响起，三人推进。这一次，阿舟突然提速，木刀直取模拟敌首的位置，动作干净利落，毫无迟滞。
陈浪盯着他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浅疤，像是被烙铁烫过又磨平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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