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船搁在江滩淤泥上，船底木板咔咔作响，像是被潮水咬住的残骨。陈浪最后一个跳下船，脚踩进泥里，没至脚踝。他没说话，只抬手一招，周猛会意，与赵大勇合力将船往浅处拖。船身刮过泥地，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是一头垂死的海兽在爬行。
芦苇丛深处，郑七蹲在湿泥上，耳朵贴着一根细竹竿，竿子另一头插进土里。他右耳缺了一块，风吹过来时，总有些听不真切。但他仍能辨出远处脚步的轻重——是皮靴踏泥，不是草鞋。
“来了。”他低声说。
陈浪点头，挥手示意众人趴下。他自己伏在一处略高的土埂后，手掌撑地，五指张开，稳如锚桩。他左肩的布条又渗出血来，可手臂没抖。他盯着江面，火把光从上游移来，一盏接一盏，连成一条火龙，蜿蜒上岸。
百名寨兵登滩，列队分作三路，一路沿江搜船，一路入芦荡探路，一路护着中间那人身披油布斗篷——刘寨主到了。
“点火！”刘寨主一声令下，十数支火把抛入芦丛，干枯的苇秆瞬间腾起烈焰，火舌舔向夜空。风助火势，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就在这时，赵大勇突然捂住肚子，脸色发白：“不行了……得去方便。”
他说完便往侧边芦苇丛钻。陈浪目光一凝，没拦。周猛刚要动，被陈浪抬手止住。他眼神示意：盯住后面那个。
赵五果然跟了上去。
两人身影消失在火光边缘，低语声断断续续飘来。陈浪伏地不动，只将右手食指在地上轻轻划了两道——郑七立刻会意，带着李三绕向后方，借着烟雾掩护，悄然包抄。
闪电忽地劈开云层，照亮芦丛一角。就在那一瞬，陈浪看见赵五袖口滑出半截青铜牌，上面三个字清晰可见：市舶司。
他眯起眼，没动。
片刻后，赵五回身欲走，脚步匆匆。刚迈出两步，一道黑影横挡在前——陈浪已立于路中，手掌一翻，将那令牌摘下，捏在指间。
“你不是水寨的人。”他说。
赵五大惊，转身就跑。可才迈一步，周猛已从侧面扑出，刀柄狠狠砸在他膝弯。赵五跪倒在地，泥水溅上脸颊。
“浪哥！我……”他张口欲辩。
陈浪没听他说完，只将令牌递到周猛眼前：“认得这字号吗？”
周猛接过一看，冷哼：“市舶司提举直领的腰牌，私传者斩。”
“赵大勇呢？”陈浪问。
赵五抬头，见赵大勇已被李三按在泥地，嘴堵着破布，满脸惊恐。
“他是我表哥……我劝他跟我走，他不肯……”赵五声音发颤，“我是奉命查你们是不是通倭的贼船……”
“谁的命？”陈浪逼近一步。
“赵……赵提举……安福大人……”赵五牙齿打战，“他说你们拿了南洋军马图，要报给蒙古人……”
陈浪冷笑。他攥紧令牌，指尖摩挲着刻痕。他知道这名字，也记得那人在泉州港如何用一张公文换一艘盐船。如今，这张网终于收拢到江滩上了。
“他还说了什么？”
“说……若你们登陆，便让刘寨主放火烧草，逼你们现身……再派快船截断退路……”
陈浪回头望向火势蔓延的芦荡，又看向江滩前方。那里地面颜色较深，草株稀疏，几处坑洼积着黑水，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他忽然想起郑七昨夜提过一句：“鬼哭滩有陷地，踩进去就别想抬腿。”
“沼泽。”他低声说。
这时，刘寨主已率主力逼近芦荡边缘。他站在高处，挥手下令：“火攻继续！三十人进草丛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三十名寨兵持刀踏入芦苇区，脚步急促。他们踩过一片松软地面，起初未觉异样。可刚走几步，一人脚下猛然一陷，整个人往下沉去。
“哎？！”那人惊叫，伸手乱抓，可四周芦苇根系脆弱，一扯即断。他越挣扎，陷得越深，泥浆已没至腰际。
“拉我！快拉我！”
旁边几人上前救援，刚伸手，脚下同样一软，接连陷落。有人想后退，却发现腿像被无数只手拽住，动弹不得。
惨叫四起。
“是沼！快退！”
可退路已被后续人群堵死。更多人涌上来，不明情况，仍往前挤。结果接二连三塌陷，泥潭迅速扩大，三十人中有十余人深陷其中，拼命挣扎，泥浆漫过胸口，呼救声越来越弱。
刘寨主脸色铁青，喝令停步。
陈浪在暗处看得清楚。他转头对李三低语：“点一堆干草，在他们左边五十步外。”
李三会意，掏出火镰，片刻后火光燃起。那烟柱笔直升起，像是另一处藏身点暴露。
被困的寨兵纷纷扭头：“那边！有人！”
残余未陷者调头奔去，慌乱中竟无人察觉脚下危险。又有七八人踩空，惨叫着陷入泥中。
刘寨主怒吼：“站住！都给我站住！”
可命令已难传达。队伍大乱，前后推搡，火把乱舞，有人被挤倒，滚入泥坑，眨眼就被吞没。
陈浪静静看着，手指在泥地上画出一条线，指向东南。那是信风转向的方向，也是潮水即将退去的路径。
他起身，拍去掌心泥屑，低声下令：“周猛押赵五，郑七带路，我们走槽边。别踩实土，贴水线走。”
周猛押着赵五，刀柄抵其后颈。赵五浑身发抖，却不敢再逃。
一行人悄然移动，沿着江滩与沼泽交界处前行。脚下地面微颤，似有暗流涌动。每一步都需试探，稍有不慎便会重蹈追兵覆辙。
郑七走在最前，手中握着一段削尖的竹竿，每走五步便戳地一次。他忽然停步，抬手示意。
前方二十步外，两名寨兵正从侧翼包抄而来，手持长矛，目光扫视芦丛。
陈浪抬手，五指张开，然后缓缓握拳。
周猛会意，将赵五推给李三，自己伏低身子，持刀潜行。他贴着水面滑行，像一条无声的鱼。
左侧那名寨兵刚转头，颈侧忽然一凉。周猛的刀柄已重重砸下。那人闷哼一声，扑倒在泥里。
右侧那人反应极快，回身欲喊，可喉咙刚张开，一只大手已死死捂住他的嘴。周猛将他拖入浅水，按进泥中，直到不再挣扎。
陈浪走上前，看了看两具昏厥的躯体，又望向远处仍在混乱中的追兵大队。火光映在江面，碎成一片片红斑，随波晃动，如同血沫。
他低头，从赵五怀中摸出一块湿透的纸卷。展开一看，是半幅航线图，标注着“吕宋外洋三礁”的位置。
他将图收进里衣，抬头望天。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线星芒。是牵星术里的“北辰位”，正指海外。
他手掌覆上刀柄，目光沉静。
远处，一名陷在泥中的寨兵抬起手，指尖颤抖，似乎想抓住什么。
那只手悬在半空，一滴泥水从指端坠落，砸进黑沼，没有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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