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十年一梦，归来已是故人泪
御驾碾过积雪未消的青石路时，林道掀开车帘一角。
行宫朱漆大门半敞着，门环上挂的铜铃被风撞得轻响——和十年前他离开那日，李菲站在檐下替他系玉牌时，铜铃晃出的调子一模一样。
陛下。李卫扶他下车的手在抖，指尖隔着棉手套都能触到主子掌心的温度，守宫的老太监前日刚换过烛芯，案上的茶盏......他喉结动了动，还是您走时的位置。
林道没应。
他踩着满地碎琼，靴底碾碎薄冰的脆响里，看见廊下那株老梅的枝桠正探进窗棂。
十年前李菲说要等他一起看梅开，如今梅枝上结着的冰棱倒比花多，倒像是时光结的痂。
推开偏殿门的刹那，灰尘在光束里跳舞。
他一眼就看见案头那方帕子——月白缎子，边角绣着并蒂莲，是李菲亲手缝的。
十年前他闭关前吐的血渍还在，像朵开败的红梅，却比记忆里淡了些，许是被人日日擦拭。
这帕子......林道指尖抚过缎面，触感比当年粗粝，谁收拾的？
娘娘们每月初一十五遣人来。李卫垂着眼睛，看见主子的龙纹袖口蹭过帕角，淑妃说，陛下若回来，总该见着干净的旧物。
林道的指节突然蜷起。
他想起阿梨三岁那年抓周，打翻了李菲刚绣好的帕子，急得在地上直哭；想起八世轮回里，每一世他都把重要的东西锁进玉牌，却总在转世时忘了，唯有这方帕子，竟被一群没见过他几面的女人，守了十年。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在帕子上。
林道低头，见是自己的眼泪。
他慌忙去抹，指腹却碰到案角的拨浪鼓——阿梨周岁时他亲手刻的，木头纹路里还嵌着半块褪色的胭脂，是那丫头偷偷抹的。
陛下？李卫听见动静，抬头正撞见林道攥着拨浪鼓的手在抖，可要传御膳？
奴才让小厨房煨了您爱喝的...
不必。林道吸了吸鼻子，把拨浪鼓轻轻放回原处。
晨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割出明暗，说说这十年，帝国怎么样了。
李卫的腰板立刻挺得笔直。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是这十年的军政纪要：北方牧场的马群翻了三番，去年秋猎时，左骁卫用新驯的乌骓马，半日就平了漠南盗匪。他展开绢帛，指腹划过一行小字，航海司宋大人最是了得，两年前率船队绕过好望角，上个月刚从美洲带回玉米、番薯——
玉米？林道的眼睛突然亮了。
他想起八世里见过的饥荒，树皮啃光时，百姓眼里的绿芒比饿狼还凶，亩产多少？
据农部试种，水浇地能收八百斤。李卫声音发颤，宋大人说这东西不择地，山地坡田都能活，往后就算遭灾......
林道的指尖重重叩在案上。
他想起闭关前最后一次见朝臣，户部尚书还哭丧着脸说粮仓只够撑三个月；想起自己在火海里痛得几乎疯魔时，总想着等破了心劫，再去治这些烂摊子，却不知这摊子早被底下人拾掇得亮堂。
陛下？李卫见他突然沉默，试探着道，您可是嫌......
不。林道打断他，喉结滚动，是我......他没说下去。
窗外老梅的冰棱咔嚓坠地，像块碎在他心口的玉。
还有一事。李卫突然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后宫诸位娘娘，三年前就从紫禁城搬去南京了。
搬去南京？林道捏着茶盏的手顿住。
她们说，南京离行宫近。李卫盯着青石板缝里的冰碴，淑妃娘娘每月初一必登雨花台，说能望见行宫的飞檐；贤妃把您爱吃的糖蒸酥酪方子抄了三百遍，说怕忘了火候；连最是骄纵的宁贵人......他吸了吸鼻子，上个月咳得厉害，还守着炭盆给您补龙袍，说针脚要和您走时一样。
茶盏当啷坠地。
林道看着龙袍前襟的茶渍，那片深黄像道刺目的疤。
他想起闭关前总觉得等我成了，再去疼她们，想起李菲临产前拉着他的手说我等你，想起阿梨拽着他衣角哭爹爹不要走——原来最傻的不是她们，是他总把等字当借口。
备驾。林道突然起身，纪元录在袖中烫得他发疼，回南京。
李卫抬头，正看见主子转身时的侧影。
晨光里那道影子比十年前瘦了些，却不再像把藏在鞘里的剑——他看见剑穗上系着半块拨浪鼓的木片，看见剑脊刻着回家两个字，还看见剑刃上，凝着一滴没擦干的泪。
宫门外突然传来喧闹。
圣驾要回南京了！
快把街面扫干净，莫让陛下踩着泥！
林道扶着车门的手顿了顿。
他听见百姓的声音像春潮般涌来，混着梅香，混着热粥的甜，混着阿梨软乎乎的爹爹，漫过十年的风雪，漫过八世的轮回，漫进他终于空出来的、能装下人间烟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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