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冬日的暖阳，难得地慷慨，透过素心阁新糊的明纸窗棂，斜斜洒入后宅主屋，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铺开一片澄澈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药香，混合着窗外几株晚桂残留的、若有若无的甜意，驱散了前些日子阴雨带来的潮湿与沉重。
楚清昭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一身素净的月白襦裙，乌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阳光落在她脸上，肌肤透出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近乎透明的白皙，却不再是之前的死寂灰败，而是带着温润的玉色光泽。眉宇间沉淀着一种沉静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如同被秋水洗过的墨玉，清澈、深邃，眼底深处偶尔流转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内敛的赤金色辉光，那是龙血真正觉醒后留下的印记。
她手中捧着一只青玉小碗，碗中是熬得浓稠的药粥，散发着人参、黄芪等温补药材的清香。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大病初愈之人特有的谨慎。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细微的、经脉被温和药力滋养的暖流。
榻的另一边，宁无尘半倚着引枕。他换下了染血的劲装，穿着一身柔软的靛青色细棉长衫，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失血的苍白，但那种令人心悸的灰败死气已彻底褪去，眉宇间虽然疲惫，却有了生气。他手中也捧着一碗药粥，目光却并未落在碗中，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静静落在楚清昭身上，仿佛要将她此刻安然的样子，深深烙进心底，驱散药王谷那血色炼狱的记忆。
阳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脸，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光晕。宁无尘看着，只觉得胸口处那颗饱受摧残的心，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热的暖流包裹着、熨帖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刻骨的疼惜与后怕，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让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还疼吗？”楚清昭忽然轻声问道，抬眸看向他，眼神温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的目光落在他被衣袖遮掩、却依旧能看出些许僵硬的手臂上——那是被独角蛇王毒血腐蚀最严重的地方。
宁无尘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摇了摇头：“不疼了。比起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后怕的沙哑，“这点伤算什么。”他放下药碗，伸出手，穿过两人之间那一片温暖的阳光，轻轻握住了楚清昭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依旧有些凉，但不再是那种刺骨的冰冷，而是带着温润的触感。
楚清昭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如同最安心的抚慰。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淡淡的阴影，低声道：“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没有说“不许怎样”，但两人都心知肚明。不许再为她不顾性命，不许再将她推开独自面对绝境。
宁无尘握紧了她的手，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好。”他凝视着她，目光深邃如海，“我们约定好的，江南，素心阁，悬壶济世……还有……”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重逾千斤，“往后余生，同生共死，再不分离。”
楚清昭的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涌起。她抬起头，迎上他灼热而郑重的目光，清澈的眼底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如同春冰初融，轻轻点了点头：“嗯。”
阳光静谧流淌，药香氤氲浮动。两人之间不再需要更多言语，劫波渡尽后的相守，便是这世间最动听的誓言。
素心阁的前院，早已不复初建时的空旷寂寥。
原本略显空旷的庭院，被合理地划分开来。左侧新辟了一方药圃，整齐的田垄里，刚移栽的当归、黄芪、白术等常用药材在冬日的暖阳下舒展着嫩绿的枝叶，散发出淡淡的泥土与药草的清香。几个穿着利落短打的学徒，正小心翼翼地给幼苗浇水、除草，动作尚显生涩，眼神却异常专注。
右侧则搭起了一个宽敞的凉棚，下面整齐地摆放着几张打磨光滑的长条木桌，上面陈列着新制的药柜，一格一格，分门别类地贴着标签。空气中弥漫着新木的清香和药材特有的混合气息。萧焱正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伙计，将刚从城里大药行运来的成捆药材拆开，仔细分拣、称量，然后按类放入药柜。他一边指挥，一边低声讲解着药材的鉴别和存放要点，神情严肃，俨然有了几分管事的气度。
原本紧闭的临街大门敞开着，挂上了“素心医馆”的牌匾。门边新设了一个小小的门房，一个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便但眼神清明的老军户坐在里面，负责迎来送往和简单的登记。
虽然尚未正式开馆问诊，但“素心阁”主家医术通神、从鬼门关救回了自家夫君的消息，早已在附近的街坊邻里间悄然传开。加上萧焱等人刻意低调却又不失分寸的“行善”——比如给隔壁摔断腿的老木匠送了上好的接骨膏，给前街咳嗽不止的小娃娃家送去了润肺的秋梨膏——素心阁在周围百姓心中，已然蒙上了一层神秘而仁善的面纱。
不时有好奇的街坊在门外探头探脑，看到院中忙碌有序的景象，脸上露出敬畏和期待的神色。几个大胆的妇人挎着篮子，装着自家新做的米糕或是腌菜，站在门外踌躇着，想送点心意表达谢意，却又不敢贸然打扰。
楚清昭在宁无尘的搀扶下，缓步来到前院廊下。她看着眼前初具规模的景象，看着那些忙碌而充满希望的身影，看着门外探头探脑、带着善意和期待的街坊，心中那股沉甸甸的郁气，仿佛被这充满烟火气的生机一点点冲淡、抚平。
“小姐！宁先生！”萧焱看到他们，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您二位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凉。”
“无妨，出来透透气。”宁无尘替楚清昭拢了拢披风的领口，温声道。
楚清昭的目光落在药圃里那些嫩绿的幼苗上，又看向分拣药材的伙计们，最后落在门外那些质朴的街坊身上。她眉宇间那丝沉静的疲惫似乎被暖阳融化了些许，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淡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很好。”她轻声对萧焱道，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清浅，却有着令人信服的力量，“过几日，选个晴好的日子，开馆吧。先为街坊邻里义诊三日，诊金药费全免。”
萧焱眼睛一亮，立刻抱拳：“是！属下明白！这就去准备！”他知道，这是小姐在建立根基，也是在履行她“悬壶济世”的初心。
“还有，”楚清昭的目光转向药圃旁边一小片尚未开垦的空地，若有所思，“那片地，留着。开春后，种些……不常见的花草。或许，会有用。”她想起了母亲留下的那些记载着奇花异草、特殊功效的残方笔记。龙血觉醒后，她对草木药性的感知似乎也变得更加敏锐。
“是！”萧焱应下，没有丝毫疑问。
宁无尘站在楚清昭身侧，看着她沉静地安排着一切，眼中充满了温柔与骄傲。这才是他的清昭，历经劫波，初心不改，甚至更添了一份掌控全局的从容与力量。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采买的伙计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异样，手里还捏着一份用油纸包着的、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小姐，宁先生，萧管事！”伙计喘了口气，将桂花糕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然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用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明黄色锦囊！
那锦囊的质地，那刺目的明黄，还有锦囊一角隐隐露出的龙纹刺绣……无不昭示着它来自何处——皇宫大内！
廊下的气氛瞬间凝滞！
萧焱脸色骤变，一步上前，几乎是本能地挡在了楚清昭和宁无尘身前，右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杀意！难道皇帝还不死心？！追兵这么快就到了江南？！
宁无尘的瞳孔也猛地一缩，身体瞬间绷紧，将楚清昭往身后护得更紧，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那刺目的明黄锦囊。
唯有楚清昭，她的反应最为平静。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看着那明黄锦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随即又恢复了沉静。她轻轻拍了拍宁无尘紧绷的手臂，示意他放松，然后越过萧焱，缓步上前。
“哪里来的？”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伙计被这凝重的气氛吓得不轻，连忙道：“是……是‘松鹤斋’的老板给的！他说……说是一个戴着斗笠、看不清脸的男人，给了他一锭金子，让他务必把这个转交给素心阁的主人，还……还说……”伙计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说这是‘故人’所托，望小姐……‘体察圣心，莫忘根本’。”
故人？圣心？根本？
萧焱和宁无尘的脸色更加难看。这分明是威胁！是皇帝在提醒楚清昭，她身上流淌着皇室血脉（无论真假），提醒她“龙血之力”的归属！
楚清昭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她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的明黄锦缎时，眉心的龙纹印记似乎微微热了一下，一股极其微弱却令人厌恶的、属于皇权的冰冷算计气息透过锦囊传来。她面无表情地接过锦囊，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掂量了一下，很轻。
“知道了。”她淡淡地对伙计道，“桂花糕留下，分给大家尝尝。这东西，”她扬了扬手中的明黄锦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块普通的石头，“先收起来吧。”
“小姐？”萧焱愕然。
“无尘，”楚清昭转向宁无尘，眼神清澈而平静，“陪我回后院走走吧。晒晒太阳，对你恢复也有好处。”
宁无尘看着她沉静的眸子，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他读懂了她的意思——不理会，不回应，不为此乱了方寸。他点了点头，重新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好。”
两人不再看那刺眼的明黄锦囊，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他们相携着，缓步穿过忙碌的前院，朝着洒满阳光的后花园走去。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恬淡与坚定。
萧焱看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沉甸甸的明黄锦囊，眼神复杂。最终，他深吸一口气，将锦囊紧紧攥在手心，对旁边的伙计沉声道：“按小姐吩咐，收好。另外，告诉守门的老王，最近眼睛放亮些，有生面孔靠近，立刻来报！”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被暂时搁置。
但在这座名为“素心”的港湾里，在彼此紧握的手中，他们拥有着面对一切风雨的勇气和力量。阳光正好，未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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