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阁开馆义诊的告示,是用上好的徽墨写在素白宣纸上的。笔锋沉稳,筋骨内蕴,是楚清昭亲笔所书。告示刚由手脚麻利的伙计贴到门外青砖墙上,便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周遭街巷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消息长了翅膀,裹挟着前些日子的种种神异传闻——主家娘子起死回生的医术,那位冷峻郎君染血的回归,还有悄悄送到街坊手中的膏药、秋梨膏——如同滚雪球般,在运河两岸的烟火巷陌里迅速发酵、膨胀。
开馆那日,天公作美。冬日难得的晴空澄澈如洗,阳光慷慨地洒落,驱散了最后一丝料峭寒意。素心阁那扇新漆过的、敞开的临街大门前,天还未大亮透,便被闻讯而来的人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萧焱带着几个精干的伙计,早早便如临大敌般守在门内。他一身利落的短打劲装,腰杆挺得笔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门外攒动的人头。老门房老王坐在他那小小的门房里,面前摊着厚厚的名册,捏着笔杆的手微微有些抖,浑浊却清明的眼睛里透着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他嘶哑着嗓子,尽力维持着秩序:“莫挤!莫挤!排好!一个一个来!报上姓名住址,老汉登记好!”
人群里有佝偻着腰、咳喘不止的老翁,有抱着面黄肌瘦、啼哭不止孩童的妇人,有挽着裤腿、露出肿胀溃烂脚踝的脚夫,还有更多只是面带愁苦、被生活磋磨得形容憔悴的寻常百姓。他们穿着浆洗得发白或打着补丁的棉袄,脸上刻着风霜与贫病的印记,此刻却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希冀,目光热切地投向那扇洞开的门扉,投向门后那道通往希望与新生的路径。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药味、尘土味,以及一种压抑不住的、焦灼的期盼。
廊檐下,楚清昭静静立着。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薄绒披风,乌发简单挽起,只簪着那支素银簪子。大病初愈的苍白尚未完全褪尽,使她看起来比平日更添几分清冷疏离,然而那沉静如深潭的眼眸,却蕴含着一种令人莫名心安的强大力量。阳光斜斜落在她脸上,近乎透明的肌肤下,隐隐流动着温润内敛的光华。
宁无尘紧贴在她身侧一步之后。靛青色的细棉长衫掩不住他身形依旧的瘦削,脸色也还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寒星,不动声色地扫过门外每一张面孔,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都休想逃过他的注视。他的右手,习惯性地虚按在腰侧——那里,衣袍之下,藏着一柄短匕冰冷的轮廓。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无声的屏障,隔绝着所有可能袭向楚清昭的寒意。
楚清昭的目光掠过门外那些饱含苦难与渴望的脸庞,掠过萧焱紧绷的肩背和老王额头的细汗,最后落在庭院右侧凉棚下那一排排整齐的药柜上。淡淡的药香弥漫在晨光里,驱散了冬日的萧索。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那药香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瞬间抚平了她心底最后一丝波澜。她抬步,走向庭院中央特意设下的诊桌。步履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轻缓,却异常坚定。宁无尘立刻跟上,如影随形。
“开诊。”
清冽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奇异地穿透了门外的嘈杂,清晰地落在每一个屏息等待的人耳中。如同水滴落入滚油,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汹涌的人潮涌动。老王嘶哑的登记声陡然拔高,萧焱低沉的指挥声也急促起来。
楚清昭在诊桌后坐下,宁无尘便在她身侧站定,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像。
第一位被引进来的是一个面色蜡黄、肚子却鼓胀如球的汉子。他佝偻着腰,每走一步都喘得厉害,眼神浑浊,带着濒死之人的麻木。他噗通一声跪倒在诊桌前,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楚清昭神色不变,示意萧焱将他扶坐在旁边的矮凳上。她并未立刻探脉,只是凝神细看他的气色、舌苔、眼睑,目光沉静专注,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脏腑。片刻,她才伸出三指,轻轻搭上汉子枯瘦如柴的手腕。
指尖微凉,触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汉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感到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那纤细的手指,缓缓渗入自己冰冷僵硬的经脉。那感觉极其微弱,却如同久旱逢上的第一滴甘霖,带来一丝从未有过的舒缓和……生机?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得过分、也沉静得过分的女郎中,喉咙里的怪响不知不觉平息了。
“水蛊之症,脾肾阳虚,水湿泛滥。”楚清昭收回手,声音平静地宣判,一边提笔在素笺上飞快书写,“先去湿利水,温阳健脾。茯苓三钱,泽泻二钱,白术二钱……”她的字迹清隽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写罢,将药方递给旁边待命的学徒:“按方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服。忌生冷油腻。”
汉子被萧焱搀扶着,捧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纸,茫然又激动地被引向抓药的柜台,嘴里只会喃喃地重复:“谢…谢神医娘子…”
第二位是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孩子约莫两三岁,裹在破旧的襁褓里,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哮鸣音,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看就要喘不过气。
妇人一进来就噗通跪下,泪如雨下:“神医娘子!求求您!救救我的狗儿!他…他快不行了!”声音凄惶绝望。
楚清昭眸光一凝,立刻起身:“抱过来!”
宁无尘比她更快一步,已上前将那气息奄奄的孩子小心地接过,稳稳地放在诊桌上。楚清昭俯身,指尖迅速在孩子额头、颈侧、胸腹几处穴位拂过,动作快得只余残影。她甚至没有诊脉,直接拔下发间那支素银簪子,用簪尾极快地在孩子十宣穴(指尖)轻轻刺下!
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几滴浓黑的血珠渗出。与此同时,楚清昭左手掌心已轻轻覆在孩童膻中穴上。没有人注意到,在她掌心与孩子皮肤接触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淡金色微芒一闪而逝。
“呃——哇!”孩童猛地抽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啼哭,随即那急促得令人揪心的喘息竟奇迹般地缓和下来!小脸虽然依旧通红,但那濒死的窒息感却消退了。
妇人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喜极而泣,又要磕头。
“痰热壅肺,引动肝风。”楚清昭收回手,语速极快地对旁边学徒道,“取麻杏石甘汤加减!麻黄一钱(去上沫),杏仁一钱五分,生石膏三钱(先煎),甘草五分,加钩藤一钱,僵蚕八分!急煎!”
“是!”学徒飞奔而去。
妇人千恩万谢地被引开。诊室内外,目睹这一幕的所有人,无论是焦急等待的病患,还是忙碌的学徒伙计,眼中都燃起了近乎狂热的光芒。低低的惊叹和“神医”、“活菩萨”的称颂声此起彼伏。
宁无尘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楚清昭身上,看着她沉静地诊脉、开方,看着她指尖偶尔泄露出的那一丝淡到极致的内蕴金芒,看着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被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神性的光辉所覆盖。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着,每一次跳动都传递着一种混合着骄傲、心疼和深刻恐惧的复杂情愫。他看到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看到她每一次落笔时指尖不易察觉的轻颤。
他默默上前半步,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投下的阴影里,隔绝了外界过于热切的目光。他的存在,无声地替她分担着那份无形的重压。
诊桌前的病人流水般更换。楚清昭的声音始终清冽平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可闻,每一个判断都精准迅速。开出的药方,或是寻常草药配伍,或是寥寥几味便直指病根,无不透着返璞归真的大家气象。她身上那层大病初愈的脆弱感,在这方寸诊桌之前,被一种强大的、令人信服的气场所取代。
时间在望闻问切与药杵捣碾声中流逝。日头渐渐升高,庭院里弥漫的药香愈发浓郁,混合着病人身上的体味,形成一种独特的、生机与衰朽交织的气息。
廊下阴影处,一只小巧的紫铜手炉静静燃着上好的银丝炭,散发着融融暖意。炉边,那个用油纸包着的明黄锦囊,依旧被搁置着,像一块被遗忘的顽石,刺目的颜色却无法融入这忙碌而充满生气的场景。
午时将近,人潮略见稀疏。楚清昭刚为一位风湿痹痛的老妪扎完针,示意萧焱稍作休整。她端起手边微温的药茶,小啜了一口,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庭院。就在掠过那紫铜手炉的瞬间,她端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
那明黄色的锦囊,封口的火漆,不知何时竟自行融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并非外力破坏,倒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热力从内部悄然蚀开!
一股极其微弱、冰冷、带着至高权柄威压的气息,如同最阴毒的蛇信,正从那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这气息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却精准地刺向楚清昭的感知!她眉心的龙纹印记骤然灼烫了一下,仿佛被挑衅的烙铁烙印!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混杂着厌恶与凛冽杀机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让她端着茶盏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宁无尘的感知何其敏锐!几乎在楚清昭气息变化的同一刹那,他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已猛地锁定那只锦囊!周身温和的气息骤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蓄势待发的锋芒!他的手,已无声无息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匕柄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清昭?”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紧绷的弦音,询问的目光紧锁着她瞬间冰冷的侧脸。
楚清昭没有立刻回答。她缓缓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她站起身,走向那只手炉,步履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萧焱也察觉到了气氛的骤然凝固,他猛地挥手,原本正在搬运药材的两个伙计立刻放下手中活计,不动声色地靠拢过来,手都按在了暗藏的短棍上。前院忙碌的嘈杂声似乎也低沉了下去,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
楚清昭停在手炉前,目光如冰刃,落在那道自行裂开的火漆缝隙上。她伸出手,指尖并未直接触碰那刺目的明黄锦缎,而是隔着寸许距离,悬停其上。
一股无形的、源自龙血的沛然气机,带着不容亵渎的凛冽意志,自她指尖无声涌出,瞬间包裹住整个锦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自锦囊内部传来!那道刚刚渗出的冰冷权柄气息,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薄霜,瞬间被楚清昭指尖散发出的、更加精纯霸道的龙血威压灼烧、湮灭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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