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烟赤脚踩在浸透夜露的甲板上，细碎的木刺硌着脚心，疼得她想起江砚后腰那道月牙疤——十二岁那夜他背她逃出火海时，碎瓦片便是这般扎进他的皮肉。此刻那人正蜷在桅杆下补帆，蓑衣下摆滴着桐油，将甲板染出片暗色水渍。
歇会儿吧。她将陶壶搁在染血的绷带旁，热气熏得眼眶发酸。江砚头也不抬，粗粝的掌心抚过帆布裂口：这疤该补第三回了。玉烟望着他肩胛随针线起伏的旧伤，恍惚想起三年前乞巧节，他便是用这双手替她修好被海风刮破的纸鸢。
夜雾中突然传来银铃碎响。周延昭的月白锦袍自舷边翻上，玉髓珠串缠着封信笺坠在两人之间：玉姑娘可听过相思红豆会泣血？他剑尖挑起陶壶，滚水浇在甲板裂口处，竟浮出数粒暗红的豆子。
江砚的渔叉破空钉入船板，叉尖距周延昭的锦靴仅半寸：滚。玉烟却已蹲身拾起红豆，豆皮裂开处藏着片褪色的糖纸——正是七岁那日她裹着豆子塞给他的，纸上歪扭的待嫁早被血渍浸透。
江兄好记性。周延昭突然扯开衣襟，锁骨下的新痂叠着旧伤，拼成浪花纹路，三年前你说要金盆洗手，原是为藏这些腌臜物？他甩出卷泛黄的海图，朱砂标记处绘着的纹样，竟与江砚后腰疤痕严丝合缝。
咸涩的海风掀起玉烟鬓发。她攥着红豆退到船舷，腕间银镯撞出清响：那年你说要去挣聘礼......话音未落，江砚突然暴起，染血的绷带缠住周延昭咽喉，两人翻滚着撞向堆叠的渔网。
玉烟在晃动的光影间望见渔网下露出的靛蓝布料——分明是她及笄那年丢失的罗裙。裙角歪斜的针脚里缠着根发带，正是江砚束发用的旧物。记忆如潮水漫涌，她忽然想起那夜船坞火光冲天，少年浑身是血却笑着说：藏好东西了...
看看你选的夫君！周延昭的嘶吼混着裂帛声。玉烟转身时，恰见江砚后腰的月牙疤浸着血水，新结的痂如珊瑚般猩红。他手中攥着半幅残破的嫁衣，襟口绣着的浪花纹路，竟与她妆匣暗层的绣样如出一辙。
咸涩的浪头打进船舱。玉烟踉跄着扶住铜铸舵盘，掌心被浪花纹硌得生疼。暗格里突然弹出个铁盒，锁眼沾着干涸的血渍——是她及笄那夜江砚翻墙受伤留下的。银簪插入的刹那，铁盒内滚出串褪色的纸船，每只都写着待烟归。
每年上元节放一艘。周延昭的剑尖挑起纸船，火苗舔舐处浮出暗金航线，江兄倒是痴情，可惜这些船最后都漂进了周家船坞。残船纷扬如雪，落在玉烟嫁衣上化作斑驳泪痕。
江砚突然咳出黑血，染红玉烟袖口。他攥着她的手按向心口，滚烫的肌肤下心跳如擂鼓：现在选我，还来得及。尾音被箭鸣截断，桅杆轰然倒塌，惊起夜栖的海鸟。
玉烟在咸涩的雾气中后退，后背抵上冰凉的船锚。周延昭的笑声刺破夜空：你以为这些破船能载你们去天涯？他甩出把青铜钥匙，匙柄浪花纹与玉烟银镯暗合，看看锁着的究竟是什么！
黎明刺破浓雾时，玉烟在锚链堆里寻到生锈的铁箱。钥匙转动的刹那，咸腥气息扑面而来——箱内整整齐齐码着她这些年丢失的物件：断裂的银簪、褪色的糖纸、甚至包括那夜醉酒写下的私奔字条。最底层压着对未完工的玉佩，缺角处刻着同舟。
海风卷着焦糊味袭来。玉烟转身望见江砚立在燃烧的旧船上，后腰的月牙疤痕浸在火光里，宛如真正的浪将她卷入宿命。周延昭的嘶吼渐行渐远，而她腕间的银镯突然发烫，暗格弹开的刹那，三十七盏河灯自海底升起，每盏都绘着她的小像。
这次真要走了。江砚的声音混着海鸥清啼。他赤着上身掌舵，伤痕累累的后背沐在朝阳下，那些交错的旧疤忽然都成了指引归途的星图。玉烟攥着褪色的纸船立在船头，看着霞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终于明白所谓天涯，不过是心口那道月牙状的旧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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