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钱家人一大家子就起来忙开了。
大伯领着三个阿木在地里锄草拢苗，把地里杂草铲除，又把一棵棵辣椒茄子苗根部的土拍结实一些，以免下大雨冲倒。二狗抬着簸箕捡杂草扔到地头火烧堆肥，不然光锄不烧，天阴下雨，野草们就会蓬蓬勃勃地重新疯狂生长，菜地里成了野草的乐园。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咯。
大伯妈和两个阿内把家里的被子拆了，床单换下来，一起泡在大木盆里，奶奶把熬好的皂角水倒进去。大伯妈将床单下的旧茅草松毛全部换上新的干燥的。玉林学着阿内的样子，将换下来的旧茅草松毛抱到柴火间。原来睡觉的时候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扎人，原来是松毛的针尖啊。玉林知道了，等哈告诉二狗，她还说身上痒痒的，会不会是跳蚤咯。
玉林看着大伯妈桥宝妹阿内上下挥动着木槌，不停地敲打被子床单，翻来覆去的。“大伯妈，在家洗床单被子，我妈都是用搓衣板，一点一点的手搓。你们这点用大木槌，不怕搓烂了咯？”玉林想不明白问道。
“不会的，我们穿的用的都是自己织的土布，结实得很，只能使木槌打才洗的干净。用洗衣板搓不动的，土布下水重的很。你来摸摸试试，敲打敲打。”大伯妈边敲边说。
玉林在家是和二狗帮妈妈洗过衣服的，她蹲在木盆边，接过木槌，使劲敲了起来。没有几下，手臂酸麻，她伸手进盆翻一下，湿重的被子根本提不起来。
“看到没，提不起来咯？只能使劲捶，呵呵。”大伯妈“邦邦”敲得山响。
敲完一床，大伯妈和井宝妹阿内一人抓一边，两个人反方向使劲拧干，再继续敲下一床。
“等回下石江家里，我教你织布。织机就在我们睡觉屋的另一个屋头。”桥宝妹阿内对玉林说。
玉林连连点头，老家太神奇了，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咯。
黑来和老黑跟着老爹和二狗爹在屋后不远处的祖坟清理杂草碎石。两条狗跑来蹿去，老爹把烟丝塞满烟斗，二狗爹擦根火柴帮爹点燃。老人家坐在一边指点着幺儿整理祖坟。
“你瞧瞧，坟头草都张这么高咯，用镰刀割一下，不然草根扎进坟包里，围墙要开裂了。下大雨，雨水顺着缝缝淌进去，老祖宗可睡不了安稳觉了。”老爹说。
“不是说要长草才好咯，表示人财两旺啊。”二狗爹有些不解。
“你是死脑筋咯，就是得有人经常看护修整嘛。你看那些个被大水冲垮的坟堆，他家的子孙有出息的吗？我们钱家的祖坟，一直都是规规整整，清清爽爽。你们有了祖宗的庇护，才会诸事一顺百顺。晓得了咯？”老爹瞪了幺儿一眼。
“山高路远，你们不能经常回来。在外面重要的日子要记得给祖宗敬香送钱，不能怠慢咯。”老爹叮嘱着。
“唉，晓得了，记下了，爹。”二狗爹叹了一口气。
“咋个还要叹气，是不是心里头不愿意了？”老爹不满意这个态度。
“不是的，不是的。春节中秋节家里吃饭前都要供奉祖宗的，二狗妈一家人信的很。就是要关起门悄悄地搞，不能让别人晓得了。不然一揭发，戴红袖套的工宣队就要来谈话了。”二狗爹解释道。
“他们不要祖宗了咯？他们晓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啵，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哼，成何体统？他们的老辈子不教教咯？”老爹忿忿然。
“不是的，是这样子的。”二狗爹感觉自己有些给上了年纪的爹爹解释不清楚，“这些都是属于封建迷信的东西，是要被扫除破除掉的，所以相信的人家只能偷偷摸摸地做，不要被发现了。不然轻一点找去谈话，重一点开除，工作就处脱了，遣送回乡。”
“这么严重咯？工作都要处脱，回乡重新当农民咯？”这出乎了老爹的认知。
“是的咯，二狗她外婆经常被居委会的叫去游街，有时候还要戴高帽子。我那个大舅子在单位也是夹起尾巴做人，婆娘在厂里日子也不好过，只是我们结婚后，她的日子才松脱些。”二狗爹这样子说，不知道爹爹听懂没有。
“哦，晓得了。那你们躲着点，不要让别人瞧见了，把工作处脱了。我们家就是你有出息，吃上了公家饭，要爱惜咯。”看来是明白了要害之处，老人家一点都不糊涂。“所以你大哥喊我们搬下去，我们几个老邻居就是不搬，除非连这些祖宗一起迁走。”老爹指了指祖坟。
二狗爹和爹爹边聊一边挥舞着镰刀锄头，把坟头草围墙沟里的杂草枯叶清理干净了。
晌午时刻，奶奶提着祭祀用的贡品来了，她把坟前的供奉石条擦干净，对二狗爹说：“喊他们过来给祖宗磕头供奉。”
大家聚到祖坟这片山坡上，老爹指着两棵小松树说：“玉林二狗，这是你们出生时种下的，拿锄头去松松树根下的土，浇浇水。你们两个就要要像松树一样健健康康长直长大，成材有用。”姐俩听话照做了。桥宝妹阿内也指着旁边的松树说：“看，这是我和井宝妹的，那边是阿木他们的。”
“这是我们钱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每一个娃娃生下来，就要在祖坟这片山上栽一棵树。平时要经常来浇水松土，让树苗茁壮长大，成为有用之才。”大伯给姐俩解释。
大伯妈第一个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起身说：“来，你们按大小顺序跪拜，祈求祖宗保佑。”
大家排队一个个磕头，轮到二狗了，她膝盖刚一落地，黑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猛地前爪一下子扑在了肩膀上，将二狗推到在地，脑袋“咚”地一下撞在了供奉的石板上。
阿木阿扎一把拉起二狗，额头上还是磕出了一道血印子，二狗咧了咧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转，一声没有哭出来。奶奶将香纸灰抹在了伤口处，二狗重新跪下磕了三个头，屁股上的一块蓝色补丁很是醒目。二狗爹过来仔细看了看伤口，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大伯与大伯妈对望了一眼，赞叹不已，勇敢的阿诗玛啊。
老爹拿了一个供果，“吃下去，伤口好得快，祖宗保佑着呢。”
大伯妈对阿扎说：“你和阿路把大盆抬到洗衣池去，趁太阳大，赶紧清洗好晒干。”“好的，晓得了。”阿扎答应着，和弟弟去了。二狗一看，又跟脚狗了。
从山崖上流下来的一股山泉水，人们在崖脚挨着挖了两个大坑。坑底部和四周铺上青石板，第一个坑满水了，这是饮用水池。溢出流到第二个，这是洗菜做饭。第二个坑满水了，流到水渠里，在水渠口有一块搓衣板样的青石板斜坡，这就是下石江人们的洗衣池。
阿木阿扎将床单在青石板上铺开，用木槌使劲敲打。阿木阿路光脚站在一边使劲踩揉。二狗也学着阿路的样子光脚使劲踩踏。“好硌脚咯”她嘀咕了一句，两个阿木哈哈大笑。“你的小脚丫踩在接缝的地方了咯，你瞧瞧。”这个妹妹就是好玩逗人发笑。
二狗弯腰用手摸了摸，结结实实的一坨，难怪硌脚啦。
大伯妈带着两个阿内过来，几个人一起清洗，最后两个人一起对拧，将水绞干。铺在草地和低矮的松树上，让大太阳暴晒，大风吹干。
大伯过来说：“老爹喊你们回屋头去咯，让太阳嗮着咯。”
回到屋里，立刻感觉凉快了许多。二狗抱起竹筒喝了一筒子水，“好甜咯。”二狗抹了抹嘴巴。
“你到处跑？哪里都有你，看满头大汗的，小心你的伤口留下疤痕咯。”二狗爹大声说。
“怕什么，清水洗一下伤口，用祖传的刀口药面重新敷一下，哪个说会留下疤痕？阿扎，去给妹妹敷一下。”老爹抱着他两尺长的竹筒水烟，头也不抬地说。左手扶着竹筒，右手拿一根细铁丝拨弄着烟嘴的烟丝，“呼噜呼噜”，继续抽他的水烟。
嗨，还真的是忘了这一茬。
老爹抽足了水烟，把烟管靠墙放着，进里屋抱出一个暗红色的木盒子。“今天大家都在，我给你们讲讲家谱。”说着打开木匣，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线装的书本，《钱氏族谱》，翻开第一页。二狗凑上前去，这书是竖格的，和我们平时看到的不一样啊哦。
“你过来，不要碰到老爹的书了。”二狗爹喊道，他实在是怕这个好动分子又闯下什么祸害。二狗听话的站到了老爹的身后，老老实实靠在了墙壁上。
“我说，我爹咯，”大伯思忖一下说，“家谱这些旧货，家里的大人们晓得就行了。小娃娃些等长大了再告诉他们，不然不晓得轻重，就是好奇显摆，说出去了，怕会惹麻烦咯。你说呢，二狗爹。你在厂子里，怕是更要注意些才是咯，对不？”
“是的呢，他大伯。二狗妈成分本来就高，我家是贫农，现在还有了家谱。不小心让人晓得了，怕是有些麻烦的咯。”二狗爹心领神会，他一看到父亲抱出木匣子，心里就不安生了。
大伯妈进来喊：“收拾桌子，准备吃饭了。吃完饭还要下山回家咯，屋头的牲口还要喂咯。”
老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无奈地合上书本，轻轻地放进木匣。
“呼呼”二狗吭哧吭哧地对着竹烟筒使劲吹，小脸涨得通红。“咋个吹不响咯，像老爹那样有呼噜呼噜的声音？”自言自语。
玉林看了一下，“我来试试看，吹得响不？”
阿木阿泽笑弯了腰，“就凭你们的小身板哪里会吹得响咯？哈哈哈。我都吹不出来呼噜呼噜的声音。”
老爹奶奶眼睛笑成了一条线，“呵呵呵，城里的娃娃对山里的事情什么都新鲜。幺儿，你还没有吸竹筒水烟咯？你现在这个年纪差不多可以吸了。”
“没有咯，抽汉烟袋，大哥给我的他家种的烟叶。吸不惯水烟，有点呛，再说二狗妈不喜欢，也就没有吸水烟了。”二狗爹说道，“二狗这个现时宝，丢嘴了。”
“丢哪样嘴咯，你小时候也干过这个事情咯。长大忘记了。娃娃都有好奇心。”大伯插嘴。
“嘻嘻嘻，来吃饭咯。不要耍了，”大伯妈招呼一家人。
吃完饭，收拾妥当。大伯妈留下桥宝妹井宝妹两个阿内还有最小的阿泽阿木，陪二狗姐俩在老爹奶奶老屋住几天。老爹奶奶也答应回去下石江住些日子。
大伯妈说：“我们就先回去了，过几天再上山来接你们。”不等她说完，阿木阿扎插言道：“阿嬷，你们骑马下去。二狗玉林，来看我们咋个下山的。阿路，走，滑铁索溜下去。桥宝妹你带他们来看着我们，二狗，你保证喜欢。等来接你们的时候，我带你溜下去。”
说完，不等大伯妈同意，点燃火把，领着他们向村里最高处爬去。溜索台并不远，走了五六十米就到了。阿扎将双脚套在两个小铁环里，一个挂在铁索上的大铁环套在腰里，“卡塔”一声环钩锁住，“阿路我先下，你在后面跟着，不要太近咯。”
“晓得了，啰里啰嗦的”阿路不屑地回了一声。
“走咯”阿扎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扶着环钩，嗖地一下冲了出去，越来越远，只有一个红点在夜幕中眨眼睛。
阿路重复着阿木的动作，只是他把老黑绑在了腰里，狗子汪汪了一声，习惯地靠在了主人的胸口上，“走了咯”，也是搜地一下冲了出去，只留下火把的亮光闪耀在黑渊里。
“汪汪汪”黑来大声地狂吠起来，太不够意思啦，咋个把我留下来咯。
“回吧，二狗。当心看着路咯。”桥宝妹喊了声看得入了迷的二狗，玉林紧紧地握着井宝妹的手。
几个人回到老屋，大伯大伯妈已经骑马下山了。古老的马道上两束火把一闪一闪的，他们太熟悉这段茶马古道了，这就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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