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啦？”巴巴望着门口风尘仆仆的01，坐轮椅的老人一边招呼家政机器人端上热气腾腾的食物。
01摘下猎鹿帽挂上衣架，脱下风衣塞进玄关的洗衣机。“叫你吃饭你也不应，跟谁学的臭脾气。”怒骂01的老人拿汤匙的手颤颤发抖，敲得汤碗叮当响。
“来了来了，别催了。”三步并两步窜进厨房，坐进旧时代流行的极简主义靠背椅，拾起两根权当筷子的细长镀镍铜圆柱，敞开嘴吃了起来。碗里以汤水烹熟的是一种丝线状的食物，看上去有些像旧时代的面条，但材质并非精研的谷物粉末，而是老人用一种转基因的腔肠类动物的表皮削出来的。这种动物表皮经过特调，同时含有膳食纤维、维生素、蛋白质、糖分、油脂等人类所需的营养物质，且比例绝佳，天天吃这个保证能身体倍棒长命百岁，旧时代的营养师看了都得流下即将失业的恐惧的泪水。关键是非常便宜，用新世代面值最小的货币就能买好几吨。
通常来说，每天上门给老人做护理的执行员就能送上够两人吃一年的分量，更别说还有社区活动、超市打折时门前见者有份的赠品了。这东西简直就是民用产品的典范，民生科技的标杆，用老人的话说，发明这玩意的人他就活该一生平安啊！
但这东西的味道非常离谱。离谱到头一回吃它的人会一时间分不清阴间阳间，无论你是什么年龄段的人都可以体味到什么叫做半截入土的滋味。01觉得发明这东西的人死后应该分成两半，因为想必天堂和地狱都很缺这种人才。
01咧嘴，默默关闭了味觉传感器。这味道对他来说还是那么的无法接受，即便已经吃了十几年。这种食物，只能慢慢吃。
新世代的美食是非常昂贵的，以其口味的鲜美程度为标杆，越是美味的东西价格也越是昂贵，哪怕是不能直接食用的各种添加剂和调味料，价格也不是一般家庭能承担。执行员没有薪水，老人是罪犯，不能参加工作，没有养老金。
作为执行员，只有编号，没有姓名，习惯了每天四处奔忙，居无定所。生化反应炉中的转基因固氮细菌能够以极高效率直接从空气中分离氮元素合成蛋白质对机体供能，充能功率足够最低功率活动的消耗。生物脑和神经组织等有机体部分都密封罐装处理，不说是绝对的疾病绝缘，至少无惧细菌病毒感染，哪怕泡在垃圾处理站的污水里也能泰然自若，偌大城市随便一躺哪里都可以是床。
但和大多数执行员不同，偶尔，01还是会觉得自己是需要家的。
关于老人的过去，01没有了解。老人不说，他也想不起来问。他只知道，自记事起，挂在传输带上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个人类，他那时还很年轻，一脸懊恼的和身边的人解释着什么，然后就被戴上手铐，坐上一辆黑白相间的小车。
再之后不久，他回到工厂带走了发呆的01，来到现在这栋小楼，教01说话走路、读书写字、认识世界，然后又目送01去执行局供职，渐渐聚少离多，直到现在每隔180天才相见一次。
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唠叨，吃饭的时候老人不停絮絮叨叨，东拉西扯谈天说地，时不时还咒骂几声世风日下世态炎凉。“今天好像有日全食。”老人突然说。
01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哼，天体和星象，教你又不学。行星运行轨迹是可计算的，发生日食的时间也是可预测的。”
宇宙，多么迷人的词汇，浩瀚如烟，浩渺如沙，浩淼如海，如渊如狱。无尽的星辰，无限的时空，有无限的可能，对地外宇宙每多一些了解，就将文明的视界拓展了一点，没有什么比这更加宏大的尺度。但01认为这不务实，整个文明都还没来得及彻底丈量脚下这颗星球，作为文明的个体以宇宙视角叙事，还不如讲好当下的故事。
“旧时代最好的侦探都不学习天文学，那只会浪费记忆容量。黄赤交角并不能帮助我理解罪犯的动机，黄道十二宫也占卜不出案件的走向。”01叼着筷子得意的嘲弄，“我甚至不需要知道地球是圆的，绕着太阳转！”
“所以你只能是一个小小的执行员，一辈子都是！”老人立刻受不了，吹胡子瞪眼，抽起拐杖卯足劲给了01一棍子，这势大力沉的一击甚至惊动了01的副脑。
【警告！检测到腿部装甲受到攻击......损毁度小于1%，警报解除】
耸耸肩，01无所谓道，“你是不是忘了，执行员不是工作。这是天生的。”
老人的怒容凝固了，片刻后冷静下来，脸色变得灰败，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几分。他枯瘦的手掌扶额，浑浊的双眼注视01，老脸耷拉着，双唇颤抖，流露出悲苦中夹杂着怜悯的神色。
正埋头喝汤的01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你那几个义体呢，没带回来？”01抬头，看到老人平静的面容有些诧异，他以为老人还能再和他吵几句。
“带来了，在楼下大棚充电呢。”
“吃完了下去把它们身上的衣服扒下来，我在门口鞋柜里放了洗好的，拿去换上。还是12具吧？”
“还是12具，最近没什么绩点入账了。12具也够顶用。”
“嗯。我床上给你放了一套新衣服，等会儿穿上陪我出去走走。”
01点点头，起身收起桌上的碗筷交给家政机器人。
老人的房间很朴素，靠门一张实木软床，靠窗一张钢丝床，床边一个半人高的衣柜，上面放着一个倒扣的相框。
随手打开窗户，01拾起钢丝床上有双排披肩的阿尔斯特大衣，呢子的花色和图案都是01最喜欢的。
“这衣服，怎么来的？”
“我自己织的。”老人翻了翻白眼，完全不看01。
“这挺费事吧，织了多久？”
“最近两次土星冲日的间隔。”
01无声笑了笑，这是老人在用他看不起的天文学常识挤兑他。
推着轮椅下楼，两人一前一后久违的一起走在坦塔洛斯的大街上。走过熟悉陌生渐渐变黑的街道，走过老城区泛黄黢黑的高堡小楼，走过城中心熙攘如潮淡漠如烟的人群，走过大片的沉默和斗转星移，兜兜转转，还是走回了光阴如梭岁月如箭的家。
“你该休息了。”01抱起老人，轻轻放在软床上。老人似乎挣扎着想瞪圆半阖半睁的眼盯向01，不过瞳孔没有聚焦；干瘪的嘴唇翕张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有声音。01站在床头轻轻按揉着老人的太阳穴，就这么看着老人缓缓陷入睡梦，呼吸深沉。轻轻将其抱起，安放在钢丝床上。
于是戴猎鹿帽穿大衣的警探踏着老人平稳的鼾声离开。
于是无言的小楼再次送走短暂归家的游子。
坦塔洛斯执行部。
“执行者编号已确认，晨部01，你的审查结果已出单。”穿白色大褂的执行员温和的对着01说着，“你的供职期限快满了，根据你的机体状况来看也符合这一规律。本部已经决定在56天后对你进行卸任处理。”
“意思是我可以退休，从此不再需要接受执行局的命令了？”
“可以这样理解。具体的安排我并不清楚，我不认识供职比你更早、设计使用年限比你更短的执行员，没有相关信息的了解渠道。晨部其他的m.a.r.s系执行员，要么已经离线，要么剩余供职期大于180天。不过你虽然编位01，但你并不是第一个在晨部供职的，你的许多前辈生产批次比你早得多，这个流程已经被走过很多遍，最终的处理应该不会让你无法接受。”
“那么检修结果呢？”
“智脑说你的结果一切正常，无需矫正。”
点点头，01告辞而出。走出酷似病房的等待室，早已等在审查部门外的人影凑到01身边。那是一个穿立领棕黄色夹克和白衬衫，下身一条牛仔裤打扮的短发女性外表的执行员，站在一米八三的01身边矮了两个头。
见到对方的身高和体型，01肃然起敬：这必然是一位武力值和科技含量远超自己的强者。
执行员的机体性能设计有标准，力量以旧时代的挖掘机为榜样，最大移动速度向旧时代高速公路的最高限速看齐。所有性能水平只能比标准水平更高而绝不会更低。01的机体制造于科技水平远远不如现在发达的年代，为了容纳所有必须组件而不得不做成健硕的体型，而技术发达后自然可以在更小的体积中安装能够输出更多力量的组件。在执行员中，女性外表、较小的体型都是实力的象征，女性外表意味着其拥有不惧日常磨损的外壳，小体型意味着更先进的机体。
“我是a.t.h.n系执行员，供职幕部，编位507。你好，m.a.r.s系的晨部01，我有一个案子需要你的协助。”
看着对方闪烁紫光的生化眼瞳，01注意到对方额头有一个光泽暗淡的圆形区域，隐约有股硝烟味，衣袖上甚至沾着微量的金属碎屑。
“让我猜猜，你抓到了一个难缠的家伙，撬不开他的嘴是吗？”
对方点头，“不愧是晨部的侦探，你的逻辑推理能力符合我的预期。相信有了你的协助，我们能很快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过奖了，不过先别忙着发资料，我们m.a.r.s系更习惯用感官收集的信息去构建目标的侧写。”01抚摸下巴斟酌着，“在此之前，你能否为我讲解一下所谓幕部的职权范围是什么？”
507眼中跃动的紫光熄灭了，表情困惑，“我已经通过执行员智脑终端将相关信息全部发送给你了。需要我口述吗？这可能有些影响效率......”
“稍等，我看看，”01生化眼瞳浮现出一个密密麻麻的文字影像复合文件，足足2Gb大小。“额，抱歉，这个确实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我没有直接用生物脑读取电子数据的能力。”
01曲起手指敲额，“我请求你用是非问句来尽量概括转换。”
闻言功耗拔升的507深呼吸，吐出炙热的冷却气，对着01眨眨眼，“你经历过超自然事件吗？”
超自然事件，说明处理的是科学无法解释的异常事件；问句是“是否经历过”而不是“是否相信”，说明对方只与真正接触过相关事件的目标接触，而不负责控制舆论。“经历过”说明更偏向事后调查而不是预防应对。
“差不多了解，请带我看看那位幸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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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审讯室里，一个胡子拉碴的邋遢男人垂头丧气的瘫坐墙角，满脸懊恼，双手止不住的抓扯着自己浓密的头发，嘴里念念有词。
门被打开，走进一个头戴猎鹿帽，身穿一件极富特色双层披肩大衣的男人。邋遢的男人眼前一亮，似乎看到希望的曙光，扑上来抱住对方的腿开始哭嚎。
“侦探先生，我总算找到你了！快用你无敌的智慧想想办法，这里到处都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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