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被端上来的时候是温的，白汤带着热气，红汤带着热辣。
小欧的心里是凉的。
任何一个人看着一个大活人像被橡皮擦擦掉一样消失在自己眼前，心里都是凉的。
作为矿难之后庞大孤儿的中的一员，小欧觉得自己那些同龄人，都没什么出息。
大矿难之后政府做了统计，公开的数据显示，托尔雷特矿区的孤儿足足有六万多。
小欧觉得政府撒了谎。
现在矿区里混帮派的基本都是当年那些矿难死者的家属，尤其以孤儿居多。
两年前的大火并，四大帮派死了至少一万人。
可是整个托尔雷特区游荡的帮派分子一点没见少。
福利院如果不是入不敷出，也不会在小欧结束联邦九年义务教育之后，就让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出来工作。
小欧从小就瞧不起混帮派的同龄人，一直向往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现在的她，恨死了这份工作。
半个小时之前，白发少年对着她说出那句话吓人的话之后，老板周恒就礼貌请这位漂亮的客人出去。
谁家店里也不想招个精神病。
再漂亮也不行。
少年看着客气的周恒，只说了一句话。
“你还有两分钟。”
周恒这辈子见过的纨绔子弟太多了，但是这么神经质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可是他还是得罪不起，只能陪着笑脸，试图让客人离开。
少年不动，小欧不敢动。
就在周恒实在忍不住，主动拉开店门试图用明确的态度让少年赶紧滚蛋的时候，周恒被擦掉了。
是的，被擦掉了。
小欧眼睁睁的看着一脸假笑的老板打开了店门，然后从手指处逐渐消失，就像某个小孩拿橡皮擦掉了不满意的涂鸦。
小欧的嘴巴大的可以塞下自己的拳头。
整个过程持续了五秒，五秒之后小欧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你比较辛运，你还有一个小时，有遗言就快点说。”
白发少年对周恒的消失丝毫不以为意，两只漂亮的眼睛看向了小欧。
小欧不是没有见过死人，矿区每天都有帮派厮杀，甚至大白天有人在福利院门口开枪。
大火并的时候，小欧是看着警署一车一车的拉尸体。
那些被冲锋枪和砍刀打烂的尸体一层层的摞在军用卡车上，远远看去，就像每年冬天福利院储存的大白菜。
情绪是可以被传染的，少年的镇定也让小欧很快冷静下来。
如果生命只剩下一个小时，你想做什么？
小欧是矿区孤儿中的异类，即使在福利院，她也不怎么受欢迎。
在这个大多数孤儿选择在成年之后混帮派的地方，想考大学的她，当然是异类。
混帮派虽然死的快，但是来钱也快，风险和收益成正比。
小欧喜欢上三区。
上三区是联邦最发达的三个区，也是教育最发达的三个区，那里的人才会考大学，当公务员。
在他们眼里，只接受过联邦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不过是整个联邦最基础的分子。
没有经历过大学这样高等教育的人，在他们眼里，连公民都算不上，都是文盲。
小欧想去上三区。
如果淤泥里能够长出白莲花，她相信，那一定是自己。
可是，现在，她就要死了。
她还没有考上大学，没有考上公务员，没有去过上三区，甚至连城南最出名的火锅，她还没吃过。
联邦微薄的抚恤金根本不足以让她去点一顿火锅，尤其是她把大量的钱都用来买书之后。
思考了两分钟之后，小欧还是选择了吃一顿火锅。
“城南廖记。”
白发少年没有给小欧再选择的权利，当着她的面打了一个电话，五分钟后一辆黑色的越野车就直接开到了店门口。
小欧在车上没有说话，她是孤儿，也从来不拉帮结派，所以她也没有什么朋友。
爱学习的孩子都是孤独的。
从中古店到廖记火锅需要穿越半个城区，越野车开的很快，司机就好像知道小欧剩下的时间不多一样。
整个城市也好像知道了小欧的死期，一路绿灯，原本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只用了不到半个小时。
如果一家火锅店开了四百年，当然算的上老字号。
老锅，老饕，老味道。
在小欧的记忆里，廖记火锅从来都是客满，甚至大多数时间都需要排队。
但是今天没人，甚至连老板和伙计都不在，硕大的火锅店只有一张大圆桌，桌子上面摆满了食材。
火锅是白发少年端过来的，看得出他很不习惯做这样的事情。
“吃吧。”
少年把火锅放下，坐到了小欧的对面，拿出一个漂亮的打火机，点燃了一只烟。
火锅还没开。
泡菜太老，她鼻子发酸；红汤太辣，她眼眶发红。
小欧夹起一片毛肚，心里想着这东西怎么吃来着。
七上八下，还是七下八上？
“烫15秒，口感最好。”
少年仿佛看出了小欧的窘迫，吐了一口烟，出言提醒道。
小欧看着开始沸汤的红汤，学着电视里的样子，用筷子把毛肚放了进去，心里开始默默倒数。
少年看着小欧的笨拙而认真的样子，突然笑了。
他掏出一个老旧的电子表，站起身在小欧身上扫了一下，电子表空白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行红色的数字。
29:32:21
少年把表放到了小欧面前，紧挨着她的小料碗，表上的数字开始以秒的速度跳动起来。
小欧猜到这是自己剩余的时间。
小欧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一向认为，让将死之人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死期，是一种仁慈。”
少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把剩下的半根烟一口吸完。
如果说世界上有让小欧讨厌的人，福利院长，老板周恒绝对榜上有名。
而现在，眼前这个漂亮的少年，位居榜首。
小欧一向不喜欢吸烟的人，无论这个人多漂亮，只要叼起香烟，小欧都会讨厌。
这种讨厌无关味道，只关乎身份。
混帮派的孤儿，就没有不抽烟的。
小欧自认，自己和那些混混，是两个世界的人。
但是她也改变不了什么，联邦的历史有多久，烟民的历史就有多久。
有人做过计算，联邦每年在烟草上征收的税款，恰恰等于联邦的军费。
小欧不关心这些，她就是单纯的不喜欢抽烟的人。
流里流气。
小欧不想说话，尤其不想和眼前这个少年说话，她夹起毛肚，在油碟里蘸满了小料，然后尽可能优雅的的送入了口中。
火锅原来是这个味道。
没有人不爱火锅，更何况是麻辣火锅。
小欧把电子表翻了过来，不再看表上的倒计时，把整盘毛肚都倒进了红汤，然后拿起一盘虾滑，开始往白汤里面下。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寒暄，还不如临死之前做个饱死鬼。
小欧记得一段文字，唯有爱与美食，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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