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的人影相较于前几日似乎是要多了些，毕竟今天是年前最后一个开集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想着将家中缺少的物件找补齐全，因此纷纷来此漫无目的的闲逛，能不能买到合自己心意的东西，全凭自己的眼缘而已。
这一天的生意最是好做，只要买主看对了眼，几乎没谁会去跟摊主讨价还价，毕竟没人会在这样的日子里争那仨瓜俩枣的得失。
歧路巷这边一天比一天冷清，这里本就处在小镇的边缘地带，除去平时往来武馆学拳的孩子和偶尔来此探望孩子的家中大人，能有闲心来此逛荡的人本就不多。
此时孩子一放假，人迹更是罕至，前几天还一直有孩子往这边送东西，今天则是一个人也没了。
悦来武馆的大门敞开着，门上朴素的匾额毫不引人注意，如果不是有心去看，估计谁也不会发现那块写着悦来武馆四个大字的牌匾。
此时，陈小凡正坐在在武馆后院的灶房中，盯着锅灶中的柴火，保证其不会熄灭。锅中的水早已经开了又开，可少年却一直不敢将一旁的饺子下入锅中。
他不知道杜师傅什么时候回来，他已经在这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了，期间一直仔细听着门口那边的动静，想着一旦听见了杜师傅的脚步声，就立马将饺子下入滚烫的开水中。
虽然才来武馆没多久，见杜师傅也没几面，可他自信能分辨出杜师傅的脚步声，这是他从山里练出来的本事。
日头偏斜，正午已过，坐在灶边的陈小凡百无聊赖，哈气连连。即便如此，可他还是依旧竖耳聆听着门口那边的动静，不敢有丝毫懈怠。
突然，一个熟悉的嗓音在灶房门口响了起来，声音不大，还略带沙哑，却是把坐在板凳上的少年给吓了一个激灵。他分明已经卯足了精神去听门口的动静，可直至杜师傅出现在他的身后，他却没能听出任何一丝声响。
他稳了稳心神，麻溜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转身看了一眼杜师傅，然后低声言语道：“对不起，杜师傅，我实在没听出……”说到此处，他猛然止住话头，盯着眼前的杜师傅目瞪口呆。
眼前的杜师傅，还是那个熟悉的不太爱修边幅的武馆师傅，只是大不同于先前出门时的模样。此刻的他浑身浴血，从头到脚，竟是无有一处不曾染上腥红的血液。如果说出门时的杜师傅是少年心中的天上神仙，那么现在的杜师傅已然成为了来自地狱的修罗傀儡。
少年愣在当场，比之前见到杜师傅神仙远游的画面还要更加震惊，他心中所想，以及脑中所虑已是半点也无。
杜师傅对此浑不在意，对于自己此刻的惨淡光景他也不想隐瞒丝毫。他站在门口，并没有走进柴房，只是开口轻喝一声，这一声在旁人听来细若蚊蝇的轻喝，落在少年耳中却如同响彻云霄的洪钟大吕。
伴随着轻喝之声落下，少年也从震惊与恐惧中清醒了过来。他立马低下头去，一眼也不敢看近在眼前的杜师傅，偷瞄也不敢。
“行了小子，抓紧下饺子吧，我饿了。哦，对了，你不必担心我，我身上这些血大多不是我的，而是一个寻死之人的。”杜师傅轻飘飘的丢下几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开了灶房，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敛秀峰山麓处的那块抱子石上，先前那位颇有些仙风道骨却又枯瘦如槁木的灰衣老者倒在血泊之中，一息不存。
以老者为圆心的方圆百丈之内，乱石悉数崩碎，尘土飞扬。视野所见，竟是连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都不能寻见。可不知是对战双方有意为之，还是因为有着别的什么原因，老人身下或者说是位于老人所布阵法中枢之处的那块巨大的抱子石却不见丝毫破损，依旧是挺立如初。
悦来武馆。
当陈小凡将一大盘饺子端上桌的时候，只见杜师傅已经换好了干净的衣衫坐在了桌旁。一反常态，他并没有抽那支老烟杆，甚至都不曾将其握在手中。
见到热腾腾的饺子端了过来，杜师傅难得见到笑模样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只是落在一旁少年的眼中，他只觉得杜师傅的笑脸竟是比板着脸还要不如。
虽说此时杜师傅身上的那股肃杀之气已然尽数消退，衣衫上也不曾留下半点血迹，可陈小凡仍是心有余悸。一想到方才在灶房门前见到的画面，他就遍体生寒，浑身不自在，以致此时的他更加不敢瞧哪怕一眼面前的杜师傅了。
杜师傅还是一如往常的脾性，也不管少年的心中作何感想，自顾自开口说道：“别傻站着了，坐下一起吃啊，这么多我自己可吃不完。”他一改之前严肃的语气，显得颇为和善。只是在看到眼前的少年无动于衷之后，他只好又换上先前的面容，呵斥一声：“坐下。”
陈小凡这才小心翼翼的在杜师傅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少年才夹起第一个饺子放入嘴中，还不待如何咀嚼，杜师傅便悠然开口说道：“方才一个老家伙找上了我，就在小镇外的敛秀峰那边，他自以为通过一道阵法占尽先机就能随意摆布我，可他忘了我是一介武夫，武夫最不怕的就是什么狗屁倒灶的算计，任他术法层出不穷，我只管简简单单的接招出拳便是了，这不就是嘛，才接了我不过几拳而已，他就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杜师傅竟是将一场原本惊心动魄，胜负五五之间的对战说的如此轻松。这并非是他自大，而是自他出了武馆大门之后，到再次回到武馆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败在那位自称许方的枯瘦老人手下。这是他的自负之处，也是他的拳意根本所在——拳之将出未出，身前便已无人。
一顿饺子下肚，杜师傅很是得意洋洋，再加之今日又痛痛快快地打赢了一场架，便早早躺在了摇椅之上。
陈小凡虽说一年中也能吃上几次饺子，可每次只会煮四五个，他跟奶奶其实也就算解个馋，尝个鲜。
可他今天这顿饭吃的并不如何痛快，一天中发生了太多事情，太多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事情。在今天之前，他本以为神仙都是画在年画上的，贴在门上的。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小镇武馆的杜师傅居然是一位活生生的神仙。尤其是中午他倏尔消失的那一下，完全就是奶奶口中志怪小说里的画面。还有灶房门前的浴血身影，也根本不是他所能想象出的事情。
他机械地咀嚼着嘴中的水饺，味同嚼蜡，品尝不出半点味道，直至将眼前的一盘饺子全部吃完，他也不曾知晓咽下去的饺子中包裹着的是什么馅儿。
躺椅上的杜师傅突然止住了震天响的鼾声，侧过头看了一眼收拾完碗筷后又蹲在廊下的少年郎，然后心中腹诽不已。
要说喜欢，他打心里对眼前这个少年喜欢不起来，可要说讨厌，却也不如何讨厌。他思索再三，对蹲在地上的少年沉声说道：“今天就这样吧，你先回去吧。”说完这话，便又仰面朝天，合上眼睡了起来。
陈小凡一时间有些摸不到头脑，难道这位眼高于顶的神仙师傅没能瞧得上自己？他悻悻然站起身，低着头走出了武馆大门，临了还不忘将敞开的大门给关了起来。只是还不等他完全转过身去，门内杜师傅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明天别来那么早了。”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了然村一个名叫陈小凡的少年郎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可他分明是想早早去梦中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自己的奶奶。他终于不用再进山下田，忍冻挨饿了。
从今天开始，小镇歧路巷的悦来武馆中多了一个常年穿着灰色粗布衣服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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