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邢州附近。
一山野驿路旁，坐落着一座残破驿站。
唐制，驿站分为六等，一等为最，六等为末。
而这座像是老人缺门牙一般四处漏风的驿站正是属于末等。
驿站之中也仅仅只有一位驿丁，乃是一位从北境边防退下来的跛脚老汉。
黑瘦老汉名为姚元正，朔州人士，青壮时入伍，早年间一次与突厥蛮子交战时左脚被伤，此后便落下了个残疾。
当时领军的大将军仁德，特准许他退伍回家，不甘寂寞的他本想婉拒，但拗不过大将军的坚持，最终退了一步，选择在这么一个穷乡僻壤当一个末等驿夫。
自知自身是个累赘负担的老汉也没有找个伴，一直孤身生活着。
好在这条驿路少有人行，自然也没有太多差事可言，除了割草喂养马厩中的之外，便再无他职。
至于那送信送消息日晒雨淋的苦差事，自是轮不到他一个跛脚老汉。
但闲不住的老汉还是兢兢业业，将那稀少的份内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近两天不知怎的，这条驿路上突然开始热闹了起来，隔三差五便有身覆甲胄的士兵奔袭而过，也不乏有军令在身的士兵来此换马。
后来才知晓，是那突厥大军要南下了。
而且听说人数还不少。
可老汉却没有丝毫担心。
只要有大将军在，那突厥人数再多又如何？
谅他们也没法在大将军手上翻天。
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的老汉坐在自己闲暇时编织的藤椅上，望着马厩怔怔出神。
脑海中一如既然的想起昔年在战场上与袍泽厮杀蛮子的日子，虽说提心吊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却是让他无比怀念。
无他，痛快。
比这闲得蛋疼的差事要畅快多了。
那些个老伙计不知道怎么样了？
听说北境可是要打大仗了啊。
可别都死在战场上了，老子可没空到你们坟前上香敬酒。
呸呸呸！
瞧老子这乌鸦嘴，你们怎么可能有事呢？
有大将军在，只怕你们这帮家伙活得比老子还滋润。
老子担心个屁。
不过该说不说的，没死咋不见你们这些驴球马蛋的带点好酒来跟老子喝几盅？
都多少年不见了？
莫不是升官发财了，都不记得老子这个人了？
要真是这样，可别怪老子背地里数落你们忘恩负义！
不过能在大将军手下当兵的人也不会是那个德行。
老姚我也是无聊瞎想，别见怪哈。
要是能再上一次战场跟你们一起杀敌该有多好啊...
...
黑瘦老汉自言自语嘀嘀咕咕，时而怒气横生，时而讪讪傻笑。
平常十天半个月都找不到人说话，老汉就落下了臆想的毛病，算是他闲暇时的小乐趣。
刚起身准备回厨房准备点吃食填充饥肠辘辘的肚子，驿路上再度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老汉只得暂时搁置，拿起置放在一旁的火把，一瘸一拐走到驿站门口。
昏暗夜色中，一骑疾驰而至。
于驿站门口骤停。
来人翻身下马后，喘息如雷的战马突然发出一声悲鸣，踉跄倒地。
算不上什么优良品种，只能称之为劣马的马儿弯曲着马蹄，艰难挣扎着想要起身，却一次次以失败告终。
覆甲白发青年男子将重逾七十斤的战戟插于地上，单膝跪地手掌轻拂着身前曾伴他征战沙场多年出生入死的‘劣马’，脸色黯然轻声叹息道：“够了，老伙计。”
“跟了我那么多年，辛苦你了，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仿佛能够听懂人言的通灵劣马不再挣扎，呼哧呼哧打着响鼻，显得无力而老迈。
那双早已不复清亮的浑浊眸子缓缓淌下两行热泪，硕大的头颅艰难的朝着白发男子怀中拱了拱。
一人一马，一跪一躺。
劣马沉重的喘息声逐渐弱去。
之后，再无声息。
边上，从边防退下的跛脚老汉早已呆滞。
热泪盈眶。
手中火把掉地尤不自知。
用不敢置信的语气颤抖着道：“大将军？”
虽说退伍已有七八年光景，此后也再没有见过那对他恩重如山的大将军，可跛脚老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白发男子的身份。
熟悉的背影，曾于战场掠夺过无数蛮子性命的战戟，加上这整个大唐仅此一套的斑驳战甲，还有这毕生难忘的醇厚嗓音，除了大将军还能是谁？
轻轻帮劣马合上双眸，白发男子缓缓起身，朝跛脚老汉点了点头。
跛脚老汉老泪纵横，老迈身躯颤抖不已，声音豪迈一如当年：“原朔州陷阵营末等步卒姚元正，拜见大将军！”
韩奕上前扶住这位想要抱拳下跪的边防老卒，看着他摇了摇头。
直到近身，在昏黄的火光下，跛脚老汉才看出韩奕如那白发一般苍白的病态面容。
老汉沙哑哽咽道：“大将军...您这是...”
连个说话的伴都少有的老汉又怎会知道三年前的长安惊变？
韩奕笑了笑，“一点小伤，不碍事。”
老汉虽老，却也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这显然是久病缠身才会出现的神色！
只是大将军不说，他也不好去问。
“帮我找个地方埋了它吧。”
韩奕看着相伴多年劳累致死的劣马，眸中满是歉意。
老汉看了眼劣马，暗叹一声，沉沉的点了点头。
“另外，再给我一匹马。”
老汉心中咯噔一声，急忙道：“大将军可是要北上？”
“万万不可啊！”
“北境大战将起...”
韩奕打断道：“正因如此，我才要去。”
老汉一脸担忧：“可大将军您的身体...”
韩奕摆摆手：“无碍。”
看老汉还想说什么，韩奕漠然道：“这是军令。”
跛脚老汉咬咬牙，犹豫片刻，最终还是红着眼眸艰难的点了点头。
少顷。
一骑自驿站门出，绝尘而去。
神情萧索的老汉目送韩奕远去后，缓缓坐在了劣马旁。
“跟过这么个主子，相信你我都不曾后悔，对吧？”
...
...
翌日，清晨。
天刚破晓。
幽州北城，战鼓喧天，好似雷鸣！
城头，将士神色肃穆，严阵以待！
城外，三万突厥大军如一线黑潮，汹涌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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