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魏人想到舞阳，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他不相信世间有鬼，又说不清人死后去了哪里。面对石阶从黑暗中发出的微弱的红光，他还是怀着对万物虔成的心态，信手把随身携带的腰鼓从腰间取下来，摆在膝盖上轻轻敲打起来。他嘴里念着石鼓文，心里却盘算着出路。
他暗想，回头路走不通，自己不想被活活饿死，只有从裂缝上打主意了。
过去，他干的是体力活，平时只关注大事物。泪水冲出眼里的泥沙，他对小心生敬畏，才开始关注一些细小的东西。这时，他不再恨乳燕骗自己迷了路，反而有点羡慕乳燕小，能从裂缝里飞出去。他对裂缝外的空间充满了好奇，甚至幻想自己能化成乳燕就好了。
风从裂缝吹进来，冰凉的气流把魏人的幻想吹成一串气泡。他转念一想，噢，这里处于地心，裂缝里怎么会有风呢，难道裂缝外有通往外界的出口？
乳石形成的裂缝，最宽处只有拳头大，磐石般的硬度像贴了一道魔咒。
B
魏人心底萌生的希望马上又被裂缝的尺寸打成原形。裂缝外边比里边还黑，他无法推测乳石的厚度。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魏人觉得有点口渴，伸出舌头接住一滴乳石滴下的水珠。水暖暖的，带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这股香味很奇怪，用鼻子闻不出。
魏人张口连接几滴水珠，口渴感消失了，心里却纳闷起来，水的桂花味从哪儿来的呢？
凭直觉，水的源头不可能是天宫寨。他上天宫寨前，摸过周边山寨的底，这一带的树很杂，就是不长桂树，自然不可能有桂花。他深感惊诧之余，有点懊恼之前自己没有尝尝洞里的酒源，不知酒味中是否也带有桂花香。他盯着裂缝发呆，觉得有点无聊，就默数乳石上的水滴来消除心里空洞洞的饥饿感。水滴的声响弱小，仍触动着他的神经。
水珠从乳石上滴落的节奏慢，像老人方便时半晌才挤出一滴尿珠来。
这种慢如影随形，压迫得魏人心里七上八下，居然也有了几分便意。魏人想冲散水滴的慢节奏，方便时直接把尿流对准水滴的筛状石孔。这时，他才注意到石孔很圆，差不多有米筛大小。他鼓足气，尽管尿流如注，也只是在筛孔留下一层气泡，眨眼间已看不到一丝痕迹。
便后的肚子空落落的，好像放干的水库，整个人软得像一片烂泥。
他想背靠乳石恢复一下体力，双腿被石缝的冷风一吹，冷得全身发抖，整个人像泄气的皮囊一屁股瘫坐在筛孔上，连动也不想动了。
C
魏人饿昏了，脑子里有双无形的手，在揪着他的极度困顿的意识。
在接近迷迷糊糊的昏睡中，他做了一个迷迷糊糊的梦。在梦中，他好像回到了童年，梦中有对红蝴蝶从筛孔飞进来，他想伸出双手去抓红蝴蝶，眼看要抓到手，红蝴蝶突然摇身一变成了黑蝴蝶。他吃了一惊，双手忘了合拢，黑蝴蝶逃离手心，从裂缝飞了出去。
蝴蝶是魏人儿时挨饿经常梦到的幻境。他跟三斗师父学会打鼓的手艺，就很少梦见蝴蝶了。儿时，他只要一梦见红蝴蝶，醒后就能吃上娘亲煮好的饭菜。整个童年，他把红蝴蝶当成自己的食神。魏人害怕梦见黑蝴蝶，是他头回梦见黑蝴蝶，老子就被太阿剑吓死了。
不知为何，娘亲不准他把老子被吓死的真相说出去。
魏人把黑蝴蝶当成死神，一直害怕梦见黑蝴蝶。可是，娘亲过世头晚，他偏偏又梦见了那只可怕的黑蝴蝶。无形中，黑蝴蝶成为死亡的化身。
在戏班，魏人私下问过舞阳，师姐，你梦见过红蝴蝶吗？
舞阳说，梦过，每次梦见红蝴蝶，都有人发红包。
魏人问，那你梦见过黑蝴蝶吗？
舞阳说，只见过，没有梦见过。
魏人没问出想要的答案，对黑蝴蝶的敬畏心更重了。他加入乐队，对唢呐手提出同样的问题，唢呐手说梦见红蝴蝶招财运，梦见黑蝴蝶招桃花运。
魏人不信，说老子梦见黑蝴蝶，老走背字。
唢呐手说桃花运走背字正常，倒霉才能遇到佳人。
A
魏人相信唢呐手的鬼话，是娘亲临终前一直在帮他张罗对象续香火。他想练好老子的点穴功，一门心思苦练指法，让媒婆吃了几回闭门羹，处对象的事自然也就凉了。娘亲走的时候，他还在月下练指法，指点的对象就是一棵桂树。老子生前讲，点穴光练指法不够，全靠内气打底，哪天老子一口气上不来挂了，你可别大惊小怪。老子天生一副严肃的面孔，讲话从不带笑意。老子讲话都是带命令似的，同行在老子面前，没人敢自称老子。
他把太阿剑当成假想仇家，一直想把老子练功的那棵桂树点死。
他没想到桂树比石头经点，自己的指头点粗了，桂树也点大了。
娘亲说桂树是月神的化身，点不死，越点越发。
他不信月神，还是把桂树当成自己练功的对象。
娘亲走前说他不拜月神，是打光棍的命。他不当回事，说打光棍，也比不孝强。他没想到娘亲的这句话会变成刻骨铭心的遗言。他改学打鼓驱鬼，好不容易才把桂树点不死的阴影埋在心底，不料误闯乳石洞，这桩心事又被裂缝水滴中的桂花香勾了出来。
他对桂花香难以释怀，是何月白的身上也有这种桂花香。
桂花香没有出现在舞阳身上，他心里还是觉得很失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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