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歆，”郑晟叹了口气，“喜欢有很多种。我知道你分得清别人，但我要问问你，你自己分得清吗？”
自古以来，谁不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我知道。”易歆重新睁开眼，眼睛已是一片潾潾：“但是这个喜欢……并不是从一个师生的角度。”
郑晟脸上没有一丝笑颜或者难以接受的表情。相反，他的表情布满了阴翳和沉寂：“再和我讲讲，我听着。”
易歆又吸了口气，似乎是准备好了。她的困意已经烟消云散，只剩下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因为紧张而麻木的指尖。
“大约是从去年十月份，我就开始对你另眼相待。也许是那天晚上的偶遇，也许更早。”
她的语调轻柔，夹杂着淡淡的忧郁，像是在讲一段童谣。
“一开始，当然，是作为一个学生的视角。班上每个人都敬仰您，喜欢您，崇拜您。这一点，您只会比我更加清楚。您总是把课堂的气氛调动的很好，幽默诙谐，以学生的利益至上——不惜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而尽力帮助到学生的一点一滴。这是我转学后一直从来没有找回的感觉，甚至以前这么多年以来也是没有的。从你身上，我好像重拾了一些遗失很久的小美好。但我对你的感受，慢慢地不仅仅是钦佩。”
“我能感受到你很累，而且是来源于生活和工作方面的双重打击。”易歆顿了顿，像是喘不上气，“很多时候，在课堂上，我能体会到您的无奈，在束手无策后却又要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一点，依旧我行我素，做着与年龄极度不符的行为，挥霍着宝贵的光阴和未来。我想，幽默外向的人总是讨人喜欢，不可或缺，但容易掌握不好适当的分寸。”
“看到您需要兼顾那么多，我有点心疼。”她指着胸口。
郑晟突然感觉，心也有点疼了。明明制造情绪的是脑子，烦闷低沉的却是胸腔。
“前一段时间，在你和闫黎还没有分手的时候，你经常喜欢讲关于她的故事，我说的对吗？”
郑晟无声地点了点头。
“听您讲她的时候，我诧异地意识到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感到羡慕，而是从心底升腾起的赤裸裸的嫉妒。我就在想，究竟是谁这么好，拥有这么优秀的品格，值得一个这么好的人这样去守护。日日夜夜想着念着，戒指在中指戴着，名字在个性签名里藏着；甚至在学生面前都挂在嘴边，颇为违反职业道德操守。也是从这时候起，我意识到了有事情不对劲。”
郑晟感觉他的眼皮在跳。
易歆叹了口气：“但是后来，你似乎不怎么提起她了。她出现的频率和次数越来越少，就连学生提起，您都是一笔带过了，语气里少了之前的那份骄傲和爱怜。再后来，我碰见了您，印证了我的猜测，我就无需多言了。”
“令我真正感到奇妙的是，您和她的故事结束后，我和您的故事却莫名其妙的开始了。从教室，到凌晨深夜，再到疫情隔离封锁在不超过一百平米的范围内。这一切发生的似乎都过于巧合，令人不得不浮想联翩和反复悱恻。”
易歆佯笑：“我有时候都感叹，上帝安排的缘分是多么精妙！两个人生轨迹完全背道而驰，一个站在南极，另外一个站在北极的人，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怎么一对只仅限于在学校内点头之交的师生，能够在同一张餐桌上吃饭庆贺新年和圣诞，在同一张沙发上看电影交谈？”
“我们之间，到底触碰了多少条底线，有多少‘不应该’？”易歆摇着头叹息。
“这段情愫的萌发点其实——”她突然有些断了气，“其实在于你的安慰。凭什么每次我需要安慰的时候，你总能及时出现在我身边？凭什么我情绪坍塌，在崩溃的临界点的时候，只有你递上了纸巾？为什么我人生中所有认识的人，包括至亲，都给不了你能给我的这种感觉？”
在认识郑晟之前，易歆从来就没有真切地体会过关切和照顾是什么滋味。父母一直以来给予她的，从来只有冰冷的背影和斥责彼此的冷眼。
在安顿好一阵心悸过后，易歆惊叹似地说：“我以前总以为，我对你的喜欢是虚假又脆弱，甚至连几周的时间都熬不过。那大概不是喜欢，只是一个无知学生对于知识渊博的老师暂时的崇拜敬仰而已。也许我喜欢的只是您的智慧和您喜欢的文学；又或是因为，我渴望成为的是您这样的人。”
“但是当日子一天天过去时，我发现……我错了。”易歆的眸子里隐亮着坚毅的光芒，糅杂着零星迷惘和落寞，“这种感觉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反之愈发愈烈。所以我现在啊……”
“极度困惑。”
“易歆。”郑晟缓缓地说，“你知道我们差——”
易歆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但感觉不到疼痛：“十二岁。”
“对。”郑晟苦笑，“十二年——正好是一旬。你知道十二年内，能发生多少事情吗？”
“你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两个人的差距能有多大吗？”
天壤之别。
“先不说这违不违背伦理道德。”郑晟痛苦地说，心脏的软肉像是在彼此撕扯。
“换位思考一下——你担任过助教，也教过孩子。你用的是什么眼光看待天真无邪的小学学生，我就用什么眼光看待你。”郑晟的眼神流转，眉眼间满是哀戚。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了千百遍了。”易歆说，“我质问自己，我质问自己千百万遍，有什么资格把相差我这么多的人留在身边，无论是阅历还是能力方面。”
“但事实证明，我无论再怎么思考，都得不到答案。”她轻叹。
郑晟也不知道。
“我问你，”易歆的眉毛痛苦地交织在一起，她的双手叠在胸口，“你是愿意和我共处的，对不对？我们之前的那些欢乐时光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你也如我一般感到快乐和珍惜，对不对？”
“没有任何伪装虚饰。”郑晟坦诚地说。
实话讲，他的心宛如刀绞般在痛，只不过他的表情已经麻木了。他都担心，很快，自己的心也将和外表一样麻木不仁。他从来从来就没有否认过两人经历的时光，认为自己的易歆度过的点点滴滴，是不值的。
其实，在她身边度过的每分每秒，都令他倍感珍惜。易歆给他带来的微笑，以及快乐，都是旁人无法轻易取缔的。她在自己心中的位置和分量，甚至远远超过了不少同事和同龄人。
易歆似乎有读心术般，总是能准确察觉辨别他的喜怒哀乐。她的性格坦率真诚，表面上却看起来很冷漠孤僻，仿佛一座孤寂的冰山在毫无任何波澜的海平面上伫立。她有着超乎常人的洞察力和明静，极度端庄文雅的清冷气质和看待人生的豁达态度，甚至可以说与实际年龄有些不符。但是真正和她相处后，她其实一点也不匮乏与她尚浅资历的纯粹品质。在看似冷淡的表面背后隐藏的冰山底部，是温良与平易近人的特性。和她在一起，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觉得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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