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舅在医院的时候我没去，表舅的葬礼也没让我去。
大家都说我是小孩子，护着我不要到这种地方去。
我妈去医院看望表舅的时候，表舅母还推搡着她往外走，说我一个孩子一个人在家需要人照顾，医院里这么多人了，不差我妈。
我妈说着说着就有点难受，听着我也难受。
那个会跑来郊区看望我因为要念书在学校附近租房子的表舅，会给我塞厚厚红包的表舅，会说我是个好孩子的表舅，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你小的时候，还不会讲话，路也走不稳，就穿着小鞋子踩在表舅家新买的沙发上，我说不敢让你这样踩着走哦，沙发都踩脏了。表嫂说没关系，小孩多可爱啊。”
“表哥表嫂真的帮了我们家很多，那个时候我想来城里工作，表哥也是到处找人想办法帮忙。虽然最后没有成功。”
“多好的人啊。”
多好的人啊，怎么就不长寿呢。
这个世界可真奇怪，好人死得早，恶人活到百。
常常设想，如果当时知道这是和亲人/爱人/朋友的最后一次见面，应该说些什么好。
好像说什么都不足够，只想和对方抱着，告诉他/她，说好了下辈子一定还要再见哦。
会不会上辈子我们就是这么说好的，所以这辈子才见面的。
前两天的晚上给外婆打了电话，外婆的手机是老人机，因为她耳背妈妈把她的手机铃声调到了最大，字体也设的斗大。
但我等她接电话还是等了好久，外婆接电话的时候说：“啊，我手机响了自己都没听见还是旁边的人跟我说的。”
我说你在干嘛呀。
外婆说我在跳操，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好奇怪，每一次和外公外婆打电话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话，都是他们跟我说要好好吃饭，要照顾好自己，要早点睡觉。
每次都是这几句话，每次都听得我有点爱哭爱哭的。
多奇怪呢，人这一辈子和自己珍重的人相处的机会不过就短短的那么十几年。
很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至亲离开了自己，剩下的几十年人生每每回想起和他们在一起的十几年光阴该有多寂寥。
好几年前，我妈有天忽然和我说，她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了，四十多岁了，她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舅都五十多岁了），父母还在世。
也是好几年前，我外婆和我说，当初都是她拉着不让我妈去外地读书工作，耽误了我妈的半辈子。
家人之间么，不就是互相照顾来照顾去，互相拖累来拖累去的。
余万稚第一次提出想要去外地读书，是她高四那年的暑假。只是当时机缘巧合，她高考的那年还是先报的志愿再出的成绩，当时为了求稳都没怎么报外地的大学。
成绩出来以后也是阴差阳错，就进了市里的师范。
所以即使她那下确实是有跑出去看看的心，也就这样了。后来大学毕业以后，余万稚同寝的舍友读研的读研，回老家的回老家，跟男朋友回男朋友老家的，就剩一个她。
那年计则瑾已经出国了，对于余万稚来说，不存在和男朋友回老家这个选项。
二哥又娶老婆了，家里开支紧的很，也不存在给她再大摇大摆读三年研究生的时间。
当然，如果她想的话，胡国瑛和余山明大抵也会同意。只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来说，大学毕业确实够用了，师范院校里没有那么多人会去读研究生。
环境所造。
那么摆在她面前的选择不过就两个：
听从学校的安排，分配去农村教书以及放弃分配的工作，自己去找工作。
表哥托人帮她问过，按照往届的惯例，除非是家里有关系给找了关系的，不然她们这个专业大部分人分配都是到下面的县城去。
去县城还是好的，去下面的农村都是正常的。因为市郊院校比不上省里的示范级师范大学，只有省城直属的师范大学分配才给市里的单位。
余万稚大学做志愿时间长，和团委那边的老师混的还算是有点熟，老师暗示过她，基本上她这一类的学生都是送到乡里去。
她就是从村里走出来的人，现在又要回村里，多少余万稚是有些抗拒的。
走了这样远的路，做了这样多的努力，最后要回到她小学就被胡国瑛和余山明努力给送出来的地方，怎么能在二十多岁刚出头的时候就接受这样的结果呢。
余万稚想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或许将来有一天能够像计则瑾何汝妹那样去到国外看看也不是不可能。
何汝妹已经很少会给余万稚写信了，一方面是她已经对那边的生活适应的差不多了，也有了当地的朋友，一方面是连何汝妹这样的，都开始变得忙碌了起来。
还记得上一封信停留在四个月前，何汝妹只匆匆的写了一页纸。其中包括了对计则瑾要过来交流读书的哇哇大叫，以及：
“哇靠，小鱼儿我跟你说，这边的大学好变态。到底是谁和我说的，上了大学就轻松了，扯几把蛋！大学累了，比高中都累。”
应该是真的很累，连计则瑾的消息都变得少了起来。
去外面拼一拼的想法从落地生根起，就恣意在余万稚的心里蔓延开来。
第一次和胡国瑛提起她想去外地打工的时候，余万稚内心是没有忐忑的。彼时她还太年轻了，以为自己的两个哥哥都去大城市打工了，爹娘应该都习惯了，顶了天也只是会担忧她是女孩子跑那么远，不安全。
殊不知正是因为两个哥哥都跑了，家里只剩她一个在身边的孩子了，她要出去会变得更难。
再好的父母，一如胡国瑛和余山明，也没有办法做到完全的不为自己的老年生活考虑。
胡国瑛也怕，怕到最后连余万稚这个女儿都不在身边了，像她那两个儿子一样除了丢下三个孙子在这，其余的时间一年到头都看不见个人影。
人都是会老的，生老病死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胡国瑛和余山明一直到了八十岁都在尽力的不给儿子女儿造成什么麻烦，能靠自己的绝对不找孩子。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在五十多岁孙子刚到大腿那么高的时候，能够有壮士断腕般的豪气做到安心的目睹最后一个孩子也离开自己的身边。
会怕的，这样好的父母也会怕自己老无所依。
说什么到时候出了事孩子都会从外地赶回来照顾这样的话都是虚的，最后能一直隔三岔五留在病榻前的，只有住的最近的。
“我想去外头打工，”余万稚在回家的时候提出了这个想法。理由说得很明确：“学校那边，安排的单位是在农村中学，我不想回农村教书了。”
“哪个村？在我们这边吗？”
“当然，肯定是市里下头的。”
“那怕什么，不都在福建，都在老家这边。”
不过短短的几句话，余万稚心里忽然燃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觉告诉她，胡国瑛和她聊得不是同一件事。
“在老家又能怎么样呢？还是农村啊，而且又不是余桃村，我没有回余桃村。这是学校分配的，不一定到哪个村里去。现在村里还有多少人啊，你看余桃村的人都快跑一半了，以后就更不用说了。”
“你还想跑多远？你是女孩子啊，安稳最重要，不然以后嫁人都没人要。”连胡国瑛这样好的妈都免不了在激动的时候提到嫁人这一套老生常谈的东西。
余万稚在那一瞬间想起计则瑾，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和他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开始变得有形了起来。
接受不了不安稳的女人，难道就能接受一个在农村要教四十年书的老婆了吗？
宿命的齿轮终于压到了余万稚的头上。
纵使她在小学五六年级就被家里人努力的从乡下给送到城里读书，纵使她从那样小起就要学会一个照顾自己，纵使她是全村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纵使她心比天高，但依旧逃不过这些纵使里还带着的附加条件。
她有两个哥哥，两个嫂子，都在外头打工，干着有一个月不一定就有下一个月钱拿的工。
三个侄子，都还是嗷嗷待哺的年纪。父母开始上了年纪，虽然没什么大病，现在都不需要人赡养伺候，但是以后呢？
哥哥们不会在短期内回来了，她就不可能能够在短期内出的去了。
“我们只剩你这一个女儿了，你要是像你大哥二哥一样，一年到头就回来一趟，呆三天就走，我们.......”要怎么活呢。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以一个花了十多年从农村考上城里大学的女孩子的故事为开始，以辛苦养育了她但是都是农民没有退休金也没有抵御老年生活的能力为结束。
命运的齿轮，终于缓缓的碾压了余万稚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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