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巧所在的镇上距离余绣所在的市郊的工厂附属小学有差不多五十多公里的路，不愧是同一个家族出来的女儿，余巧在初中收男生送的早餐，余万稚在小学收小男生写的情书。
都说这个世纪05后的小学生情窦初开早的可怕，小学四五年级都跟看遍人世间的红尘，觉得自己的枕头底下都是抑郁的熊孩子。
但情窦初开其实不分年代，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小学生也会在小学就开始给女孩子写情书。
在一片起哄声里，余万稚面无表情的把情书塞进书桌里。等到放学了，她就把情书丢到上一层楼道的垃圾桶里，从头到尾，余万稚连拆，都没有拆开过那封情书。
然而这并不是她读书生涯中的一个小插曲，只是她漫漫青春期的一个开端。后来的人生里，余万稚还会收到很多的情书，而那些情书都无一例外的，在她又想要专心读书又不能当人家面扔伤人自尊的考量下，被余万稚丢进了学校各个角落里的垃圾桶。
如果余绣没有长胖到太过分的地步上，或许余绣还可以和余万稚争一争，谁是余家这一辈女孩子里长得最好看的，至少余绣在个头上，能压余万稚一头。
但可惜，余绣从被抱出去养到被抱回来交给胡怀素养起，她这辈子身段最轻盈的时候只能勉强算是微胖，要是严格一点算，那就是胖，在主流审美的白瘦的影响下，从来就没有在余家村被人提过好像长得比余山明那个小女儿好看一些这样的话。
大家说起“那个被抱出去”养的女儿都是：“诶呀，长得真是壮实。”
“真大条。”
“好大一只，吃得好嘞。”
所以余万稚就当之无愧的成为了余家这一脉这一辈，长得最好看的女孩子。
长得好看当然不是罪，但对于上个世纪一心想要考大学的人来说，多少算是一种烦恼吧。小姑娘，又是青春期，我就不信，余万稚在接收那一堆情书的时候，心里没有过几个瞬间是骄傲的，像一只天鹅般在心里微微的自得自己的漂亮。
这就很矛盾，她也爱漂亮，她又想自己必须考上大学。
这种痛苦，几乎可以微微的等同于余巧的烦恼，她又想吃煎饼，她又看不起那个身上带着若隐若现时有时无的肉腥味的朱广强。
相比之下，远在距离市郊的余万稚七十多公里外，距离镇上的余巧二十多公里外的余绣，就活得相对轻松了。
即使她比余巧余万稚小了好几岁，现在完全还没触碰到少男少女之间最懵懂清澈的情愫这一关，但依旧可以残忍的被直接宣告，余绣的青春期是单调的，朴实的，无华的。
余绣从小学起，一直到她上了中专，还是大专来着，这么些年间，从来，没有收到过一份，来自一封异性的信。
原因很简单，你要硬扯说是余绣比余万稚还小个六七岁，隔三年就是隔一代了，隔五年就是隔一大代沟了，到余绣读书的时候已经不时兴写情书了也行。
但如果要扎心一点听事实的话，就是青春期，微胖，胖的女孩子总是不那么的受欢迎。十几岁的男生在选择心仪的女孩子的时候，是宁可喜欢五官平平，黑瘦黑瘦的女孩子，也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喜欢白白胖胖的，瘦下来绝对是个大美女的女孩子。
很多杂七杂八的传统观念，周边人的一致偏向，个人的独自挣扎就造成了——余绣整个青春期都过的平平稳稳，没有一点起伏。
余绣会羡慕吗？
会在短暂而逝的青春里，羡慕过自己的几个姐姐吗？
余家没有胖子，除了她这个刚出生就被跋山涉水送出去的。可惜她也不知道自己被送出去的事情，余朝生和胡良梅求了全族上下，求大家全当是不知道余绣还有过被送到外省的这一件事，就当作是一出生就因为家里苦难二姨帮着养大的孩子。
余朝生和胡良梅求的远，求到几年没见的胞妹余秋雁的头上的时候，余秋雁正在厂里忙着。
她现在是厂里的小领导了，脾气也大了，对着自己的小弟更是一通臭骂：“你说的倒是轻巧，送回去的时候都五岁了，早记事了！你让大家瞒着，她就真的能不记得了？”
余朝生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个屁来，胡良梅心疼长途电话的钱，一把抢过话筒：“姐，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余绣要是从小就知道自己被送出去过，将来长大了会记恨弟弟的，也不会和我们亲的呀。”
说到底，还是为了儿子。
余秋雁这个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思想已经被大城市开化过的独立女性听到这话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气到哽住。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余秋雁分明记得，自己大哥余山明娶大嫂那天，从胡家来的三姐妹，各个都是个顶个的貌美，虽然最漂亮的那个还压了余秋雁和余秋虹一头，但好在不进自己家门。
至于那个胡良梅，那时候年纪最小，跟自己的小弟余朝生站在一起，两个人看上去都嫩得很，像一对金童玉女似的站在门口给来吃饭的村民发烟。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余秋雁庆幸于自己逃出来了。
胡良梅见听筒的那边没声了，担心是余秋雁挂了，那余秋雁挂了她也要挂掉的，不然多浪费电话费，长途电话比省内的贵了一倍多呢！
“喂，”胡良梅拍拍听筒，“姐你还听吗？”
余秋雁回神：“还有事吗？没事就挂了吧，我知道了，以后不会跟孩子提这些的。”
余朝生戳戳胡良梅，示意她记得问，还跟她打了个夫妻间才看得懂的手势，胡良梅立马就问：“姐啊，收养我们孩子的那对夫妻，就那对年纪很大还怀孕了的，生了没有啊？儿子女儿啊？”
“儿子，”余秋雁有点累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倦意围绕着她。“挂了啊。”她就把电话挂了，回去接着忙了。
留下余朝生和胡良梅还在小卖部里。
余朝生看了一眼胡良梅：“儿子？”
“儿子。”胡良梅突然就失落了，这股失落失的相当的不讲道理，人家生儿子生女儿关她什么事？
谁家的孩子不是产妇去鬼门关走一趟才生出来的？
可是胡良梅就是不高兴了，回去的路上，她和余朝生一人拎着两大袋的东西，隔着十几厘米走路：“你说怎么就生了儿子呢？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生儿子？”
余朝生被她烦的要死，“好了，别说了。”
胡良梅不知道收敛的，她完全不在意余朝生微妙变化的情绪，反正余朝生以前也会这样，但总会让着她，在胡良梅的印象里，余朝生就像是她大姐夫余山明那样，总是会让着胡国瑛的。
但这世上哪有绝对一如既往的事情呢？
胡良梅又开口了：“五十几岁了，居然生出个儿子来，你说.....”她还没说完就被余朝生粗暴的打断：
“别说了！人家生个儿子你嫉妒什么？你不是也有儿子？”
胡良梅一下就被点燃了，“我去了这么半条命才给你们余家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来，我怎么不能说了？我就要说就要说。”
“你是给我们余家生的儿子？余家少儿子了？我大哥那两个儿子不是我们余家的儿子？不是你自己觉得生不出儿子觉得丢脸非要生？
你大姐没劝过你算了？我没跟你说过算了？你自己非要跟生儿子较劲，现在怪上所有人了？”
吵的太大声了，路过的人都频频回头来看他们，余朝生觉得丢脸。
胡良梅更大声了：“你娘当时怎么逼我的你不知道？天天抱着我大姐那个大儿子在我们屋前晃，她不就是想气死我给你找个新的老婆吗？”
千不该，万不该，胡良梅不该拿余朝生那个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年，骨头都开始变色的老娘说事。
如果说余朝生还算是有点余山明让着老婆的传统，那也仅是在以前——胡良梅年轻貌美，跟他大嫂胡国瑛一样，能干又善良的时候。
可她现在呢，一脸粗糙，十指都粗黄粗黄的。
比坐在村头聚在一起的妇女婆还像村妇，余朝生现在打工的那群工友，谁娶得小老婆不比她香？
都说人老了，人老珠黄是正常的现象。
但余朝生怎么忍也忍不了胡良梅这副怨妇的样子，她要是像自己那个大嫂那样，虽然也老了但手脚依旧麻利，在家照顾一家老小，还能和大哥说说笑笑的也就算了。
可她偏偏要隔三岔五的就提起自己那死去的娘！
谁不知道因为在外面流浪为了生个儿子错过了娘老子的下葬是余朝生一生的痛啊！她还非要在自己面前一次次的骂他娘，余朝生忍不了了。
过路停下来看这场闹剧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目光好像一把刀子，在余朝生这棵健康的树上乱雕乱画，搞得他一片狼藉。
啪的一声！
在路人后退一步的举动里，是余朝生狠狠地盖了胡良梅一巴掌。
至此，烂在树中央的虫眼终于啃破了树皮，从空荡荡的树干中，爬出一只耀武扬威的大虫子来。
恶心，
实在是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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