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方亭云回到姑苏家中时，见祖母面色红润，一派康健模样，哪里像久病之人？因是问道：“孙儿得家中书信，知祖母抱恙，特赶回家中探望，不知祖母现下如何了？”
方老太太只抬手一抹眼泪，哭道：“孽障！还晓得家中有老人家，怎就镇日流连烟花之地不归？”
方亭云约莫猜测出那所谓的“抱恙”多半是假的，为的便是将他诓骗回家罢，是故当下说道：“祖母且听孙儿一言，孙儿非流连烟花之地，而是觅得贤妻，又恐家中长辈反对，这才迟迟未归。”
方老太太闻言，即是嗔骂道：“你自晓得家中长辈不同意那不三不四的女人进门，何故执迷不悟？你可知良贱不婚，你若执意如此，非但误了自个儿的前程，还会牵连到你父亲！”
方亭云道：“孙儿饱读诗书，亦知律法不可违，因从未有过那糊涂念头，更不敢打甚么荒唐主意。只青娘是个好女子，她亦不愿家中长辈为难，所以不求名分，但求与孙儿长相厮守。孙儿只求祖母疼惜，许孙儿将青娘接到姑苏，另置别庄将她安顿。青娘向是蕙心纨质，亦出自书香人家，若非从前家里落了难，现今便是个官家千金，孙儿与她一处，算不得辱没家声。”
方老太太听得这话，顿是气不打一处来，猛地起身便要上前打他，直叫众人给拦下了，“那仕宦书香的大家小姐哪个不是知书达礼，有几个似她这般，勾着男子不放的？她那闺房不知得多少欢客踏足，身遭围着的也尽是路柳墙花，她如何算不得倡条冶叶？你自想想，你若将她留在身边，外人该如何瞧我们方家？这等烟花贱质，莫说我们只是中等人家，便是个作贾行商的家门，我也不许她进门！”
方亭云自然听不得方老太太如此轻贱青娘，因是辩解道：“青娘沦落风尘非她本愿，实是命途所迫，况她向来洁身自好，从未与旁人有过苟且，她那清白之身是给了孙儿的，难道孙儿连这都辨不明么？甚么欢客不欢客的，不过是些喜好风雅之人瞧她跳舞唱歌罢了，连她的手都摸不得，遑论其它？祖母常日里待在家中，甚少外出，又哪知外间事，只凭着戏里看来的几句词儿，便当青娘是个浮浪女子，未免气量小了。”
方老太太险些叫他气得厥过去，一面捂着心口子落泪，一面说道：“好、好、好，我是个见识短浅的，心儿便如鼠腹鸡肠般三寸大，你若觉着我给你丢脸了，这厢便叫你父亲将我抬去埋了，现成的寿材备着，你也好打了幡儿摔了碗儿，娶你的青娘去！”
方家大太太听得这话，心知不好，恐叫老爷晓得，将儿子教训笞挞，遂上前狠刮了方亭云一耳刮子，哭骂道：“孽障！终日只知在外流荡优伶，以至学业荒疏，如今你祖母教训你又有何不对？偏你十句回她一句，我倒要问问你，是谁将你教得不敬尊长？到底是我将你酿坏了，才叫你无法无天，与其留着你来日丢尽祖宗颜面，倒不如我现下将你打死了干净！”说完，伸手便往方亭云身上落下几掌。
家中女眷仆从见状少不得赶着上来，直叫恳求拦劝，一时间整个屋里乱哄哄的。
大奶奶马氏一行搂住大太太，一行劝那方亭云道：“三叔快且向祖母认个错，往后再不见那青楼女子，咱们一家人闹过便罢，休要再因这事伤了和气。”其余几位女眷亦是从旁相劝，只想着大事化小，莫要惊动大老爷，闹得个鸡飞狗跳。饶是如此，那方亭云仍是不肯服软，只道：“我若有不敬尊前之处，任你们责打便是，纵使打上几十板子我也认了，可若要我背弃青娘，那是万万不会，即便是将我打死，我那魂魄也要去青娘身边守着她。”
方老太太听得这话，痛呼一声：“天杀的，我这是造了甚么孽，养出你这么个祸根——”说毕，一头栽了下去。众人瞬是乱作一团，忙七手八脚的将老太太抬进里屋，大太太亦是直呼喘不过气儿，几位奶奶又是忙着延请大夫，又是叫人递信儿到公家，直乱了半日，方暂时平息下这场风波。
大房闹得这样惊天动地，二房与三房处早已是竖直了耳朵拼命打探消息，若要说看热闹不假，但更多的还是盼着方亭云与那章台之柳断个干净。非是为着方亭云的仕途着想，只因了都是一家人，这一笔写不出两个“方”字，若因方亭云狎妓闹出甚风流案子，届时牵连至整个方家，自家的哥儿还有甚前途可言？是故当下是又想乐祸，又忧虑起来日。
大老爷方咸接得口信后，匆匆赶回家中，又东拼西凑的从下人口中晓得个大概，登时气得目瞪口歪，直叫人将方亭云捆了扔到柴房里，道是“饿个七八日，想来就能清醒”，又去瞧了老太太，见老太太哭的是撕肝裂肺——“那便是个夜叉星，如今纠缠着哥儿不放，非逼着哥儿做个不忠不孝的混账，这般下去可怎的是好？”
方咸听得此话，转看向一旁哭啼啼的大太太杜氏，喝骂道：“先头你说哥儿在你堂兄处小住，与他那几位表兄弟一道念书，我这才放着他在金陵游历。如今却道是与那乐户一处厮混，我倒要问问你安的甚么心？非叫儿子糟蹋在勾栏院里，莺花簇簇中给咱们方家开枝散叶不成？！”
杜氏哭道：“原先他确与哥儿们一处念书，后来不知叫谁引了去结识，我只道他年岁小，不曾见过世面，过得几日便失了兴致，原不是长久之事，无谓叫你生气，这才替他隐瞒下来。谁料他竟是个糊涂的，现下闹着要与那角妓做夫妻，若我早晓得有今日，非亲自去金陵将他腿折了不可。”
方咸冷笑道：“都道‘慈母多败儿’，哥儿就是叫你酿坏了，如今纵得他不知上下高低，不消多日，怕是连我这个老子都不放在眼里！即使这般，倒不如我今日将他打死了干净，免得来日丢了祖宗颜面！”说罢，便叫人拿了板子来，杜氏心疼爱儿，连忙将方咸双腿抱住，哭道：“我自知教子无方，可他毕竟是我身上的一块肉儿，老爷若要将他打死，那便连我一块打死的好，我们娘儿们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
方亭云原是家中年岁最小的男丁，是故老太太对他多有溺爱，先前那番做戏也不过是为着让他回头，好与青娘断了关系罢，哪里想到要将他打死这样的说法，如今听得方咸这般说，又急又痛，更是哭道：“我的儿！要怪便怪你母亲是个不知理儿的，哥儿有甚么错？都是我娇惯出的毛病，你若要打便连着我一块儿打了！”
方咸只得劝道：“儿子也并非真要将他打死，只事到如今，又有甚么法子能劝住他的？除了打他个乖顺，抑或叫他出不得门，否则他必然还去找那角妓。”
此时二房与三房俱在，那二太太膝下二子皆是明年赴考的秀才，这节骨眼上，断然容不得败坏家风之事，因是道：“大哥大嫂听我一言，哥儿如今鬼迷了心窍，非要与那角妓一处，咱们若是硬来，又怕哥儿是个逆反的，反更是爱那角妓不得，既是劝不得，便就棒打了他们！”
杜氏仿若抓到了救命稻草，抬手一抹眼泪，道：“弟妹说的在理儿，老爷先听听她的意思。”
二太太又道：“先头母亲派了韩妈妈与陈妈妈一道去，偏那角妓是个软硬不吃的，我晓得母亲心善，可既她是个敬酒不吃的，咱们又何必给她脸儿？横竖哥儿这边咱们是没法子了，倒不如使些银钱，总有那重利轻命的，到时随便使些手段，悄悄了结了她便是。哥儿见她死了，自然也就断了那份念想。”
“这……”到底是人命关天，方咸自是有所犹豫，杜氏亦难抉择，倒是老太太果决，道：“就这么办了！”
一直在旁沉默的三太太却忽是开了口，道：“那角妓虽是可恶，却也算得个可怜人，况且人命官司本就难缠，这不被发现还好，若叫发现了，且不说哥儿会不会牵扯进去，便是应天府尹也饶不得我们方家。”
二太太奇道：“这与那应天府尹有何相干？”
三太太垂眸不去瞧她，只淡淡说道：“金陵乃天子脚下，那角妓又是个名动京都的，她若陡遭横死，必是引致议论纷纷，府尹自也有‘疏防’之罪。若我没记错，今年当是吏部大考之年，如今算着离开春也不过三月光景，这个时候若是出了桩惊天血案，恐府尹将得降调，届时他能不能拿着凶手两说，但要查到与咱们方府有一丝一缕的关系，不是将咱们生吞活剥了，便是叫咱们抗下所有罪责。可别忘了，那应天府尹可是柳相国的门生。”
她这一番抽丝剥茧反叫方咸清醒过来，一时后怕不已。老太太也回过味儿来，想到自个儿险些因了病急乱投医而赔上整个方家，更是悚然，二太太陷于惶悚，竟不知如何应对了，便是问道：“那依着弟妹的意思，当如何是好？”
三太太想了想，说道：“嫂子的说法对一半，还是当从那角妓处入手。依着我说，便给老鸨些银钱，替那角妓赎身，再将她送到别处，待过个几日将那赎身契给哥儿瞧了，哄骗哥儿要将那角妓许配给他，哥儿自然欢天喜地的成亲。母亲此番将哥儿叫回来，不就是为了他与钱家的婚事，左右盖头遮着，哥儿如何瞧得出盖头下的是那角妓还是钱家姑娘，等拜完堂入了洞房，哥儿便是发现咱们骗了他，也只能认了。若是哥儿问起角妓，便说那角妓与咱们回来的路上，因是过于欢喜，不慎自船上跌落，溺毙河中罢。”
方咸沉吟片刻，觉着在理，正要吩咐人去办，却听得大太太问道：“那角妓你打算送往何处？”
三太太一笑，道：“汝南郡公家的三公子，听说惯是个沉湎淫逸的，想那角妓最合他心意。”
二太太一听这话，立时心惊肉跳，暗道：还不如将那角妓打杀了好，那汝南郡公家的三公子脾性一向暴烈，行事又极是荒唐无德，偏还是个色中饿鬼，这郡公府里的丫鬟哪个没叫他凌辱过？他那母亲又是个泼辣强势的，正室尚且叫她教训的凄惨，遑论侧室通房们？这一年中能有个十日安生日子已属侥幸。偏这三公子又极其听信他母亲的话，言必以“我母亲说了”冠之。那正室长年为着他的荒唐事生气，又与婆母不睦，索性再不过问府中诸事，只每日里采买首饰衣裳，饮宴听戏，好不自在。且因了正室母家显贵，母子俩倒也不敢太过放肆，偶尔三公子也会听上正室一句劝。若非汝南郡公膝下只剩这么根独苗，为人又极是畏惧妻子，如何许他母子俩这般无法无天？
二太太抬眼一看三太太，心下极是鄙夷——早听说三老爷想搭郡公府的门路，谋那工部虞衡司的肥缺，如今过来果真不假。为着自己的前程，将人往火坑里推，倒也真像是三房能做出的事。只此事到底与二房无关，又牵扯不上二老爷，且随她们去吧，自个儿何必操这份闲心，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为哥儿搭个“好风”直上“青云”罢。因而当下也默然不语，端看着大老爷与大太太在那吩咐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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