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居。宵锦阁。
“公子今日怎生起了这般的心思？”清河坐在一边看着手中的奏疏，不时抬首望向案边，话语间不掩的轻快笑意，“素日公子都是自拟了香料方子着了香坊的人配去，自个儿调香这等的雅事儿，倒是难得见公子抽空做来。”
“调香是个精细活计儿，若是稍许错了分量，那味道可就大有不同了，最是半点出错不得的。我先时那般多的事体要忙着料理，又哪里得着这样的空闲时候来做这个，”陈容与微微一笑，目光却是依旧凝在面前这许多的原香料子上，一个特制的小秤做得称重分量之事，聚精会神，“分明瞧着这和光居建起来似还是昨儿个的事儿，可转念一想，倒是不觉已有两年了。先时为着最是要开头做得齐全，我总是不放心，须得自个儿一一看验过才好。现下却是不同了，有着你和卓言一道替我料理，我所需劳心的，也不过一两件事体，最多也只是你们要得着我一个允了的话头儿罢了，自然就多了空闲时日来。现下既有着这等难得的好时候，自然，也想做些个得着意趣的好玩事儿。调香，可不就是其间颇得着趣味的？我昨儿个才自书阁里意外瞧得了一本颇有些年岁的古时香料册子，看了看，虽未正经留名字，可内容倒是颇多记载了有意思的方子，却是来了兴致，想着要将其中几味香给配出来呢。”
“我倒是好奇，能得着公子一声‘有意思’的香料方子，当是如何的奇妙效用呢？”清河瞥了一眼那处，旋即继续看折子，手上亦一道做着批复，却是丝毫不见错处，“公子若是配得出来了，可定是要给我留着些的。”
“今儿个也就预备拣了上头的四味香方配出来，”陈容与手上动作分毫不乱，细处做得好，该及时清理的断然不多搁置，每一步都做得极从容洗练，“密合水音香，千容香，宁月初，醉殊缘。只这四个。再多的，我怕自个儿倒是也不及这般多的心思了。”
“可却是四个着实不曾在正经香料册子上听闻得的香方了，”闻言，清河笑笑，接着话道，“密合香和水音香也就罢了，分别说出来都是极难得的好香，这可合作了一处却又是个什么说头？千容香，宁月初，醉殊缘，就更是不曾听过的了。”
“容与你啊，就是爱得着这些个不同的东西去，”卓言自外间走近，手上却是再捧着折子进来的，只是不多，只就十来本罢了，从容在清河右处设着的书案上坐下，说笑道，“我也不曾听闻过这四道香，你可是要正经和我们说来才是。”
“我现下配得的，就是这密合水音香了。密合香和水音香你们都知道，最是宁心静息的安适香料，”陈容与细致看着小秤上标得的数目，或添或去，待得各方原料数目都确认无错了，再最后混了一处，细密混匀了掺好，“这密合水音香，前头调子得了二者本来功效，更现静心之效，只是——这后调却是全然改了去。”
“后调何如？”卓言随口接了问道。
“却是活泼芬芳，最是百花烂漫的生气意味，”陈容与微微一笑，道，“前调恰似冬日沉静，最是安然不动声色，可到了后头，就似现下时节，春意盛然，活泼喜人，这般变得殊奇，可不是得了意趣的？若非为着这本子上的说道，便是我都不曾知晓，这密合香和水音香的料子若是按着这等比例混好，竟还能出得这般的造化来。可见，自然玄妙，便是千载万载地探究去，也不见着能瞧得分明呢。”
“这倒是好玩得很，”卓言微微挑眉，轻勾了唇角，笑道，“那千容香，又是为着什么说头？”
“千容香用作熏衣最好，衣裳上若是以此香就着熏好，沾了气味，便是轻易虫蛇不近身的，可不是提前就能防着的了？”陈容与清声道，“其实香露若是直接润开于肌理上亦是好的，只是若是作了香露，怕是气味不易得着存好，不多时候就欲坏了。故而改了，便以香粉配好，需要时就拿出些熏好，于丝质料子上气味能得着久。它燃起时的气味，就着书里的说头，是那等清幽的，并不是明着出的来的浓香，单闻着味道也是舒心的。咱们帝京虽说是就着北境，冬日严寒，虫蛇到底少些，可若有了何许事体要出得外头去，尤其是南境，虫蛇蚊蚁最是防不胜防，作着这等子准备总是好的，有备无患，如此，才不致临着了便手足无措。”
“香料方子你看了，原料配合上可是当真能见着这般效果？”卓言看了他处一眼，淡淡问道，“说来这等防虫蛇的香方也算不得少，虽有见效的，但区别亦算不得多大，你这个，可当真值当你亲自配一回香？”
“我自然是将这些方子都看了，也较着旁的类似方子做了比较，觉着确乎是有效的，这才要配，”陈容与定睛，开始配这第二道香，“那些方子，多的是以虫蛇都不喜的浓味加以驱赶，譬如掺了雄黄这等东西进去，虽有见效，到底气味重了些，不宜身上一直戴着，可这个方子，却是转了个思路，以寒息为底，冲淡了那等雄黄的浓烈气味儿，虫蛇又都多怕寒冷，自然是不欲亲近的。其间一味凌寒冰茉莉，这寒息可不就是掺足了。”
“冰茉莉已然是罕见了，居然还说了要加凌寒冰茉莉，看来拟出这香方的主人，也是个和公子一般的绝世人物，”清河不由笑道，“凌寒冰茉莉的寒凉，倒是不曾想过还有这般的用处，当真是开见识了。”
“这个主人家在某些细处的手笔，我看着倒是同我像得紧，不准，他若是现下还在，或还同我是个知己呢，”陈容与笑笑，“实在说来，我素日拟方子的时候，也有想过这类似的，只是到底是空中楼阁，总是悬着，定不下通的大体来，昨日瞧见了他写得的这个，一下便觉着似是通了我的想头来的，自然是要好生做得这香出来的。”
“那另两个，宁月初，醉殊缘却是什么？听着是好名字，却不知是何等的奇妙效用。”清河批复完一本，自然拿过下一本继续看起，边做着事儿便说道。
“宁月初和醉殊缘，都是为着特殊的用途，”陈容与却是些微勾了唇角，“专为着那等迷情的药物所做的克解之物。”
“竟还有这般的？”卓言挑眉，显是颇为感兴趣的模样，“素来古时多少妙事话本子都爱说这迷情药物，竟不想却还有此类药物的通解香方子？”
“碧寒木可知晓？”陈容与不置可否，只略略扬了眉宇，笑着问话道，“碧寒木可不就是天然解这等子迷情药物的最好解药？”
“碧寒木自然是晓得的，”卓言颔首，从容改完手中的这本折子，“可是碧寒木素来罕见，咱们见到的，也就去岁的秋元大拍上，那六宝钏子里其中的一宝——就是那碧寒木雕得的木珠子。旁的时候，虽说我们和光居最不缺稀罕东西，可碧寒木这般的古来珍种，而今再有或无都无人晓得的，可要到哪里去寻呢。”
“这两个香料方子，虽说都是为着解这等迷情药物或催情香的，可用料上却是很不同。一个都是素日便容易得着的料子，一个就稀罕些，虽是没要了碧寒木这等难得的，可旁许需得的原料，也都是不易的，”陈容与微微出得一口气，道，“宁月初的方子，都是寻常料子，于那大多数的迷情之物，虽不能解得完全，七八倒也够了，余下的那三两成，稍微有些定力的，咬咬牙也就过了。醉殊缘这个可就是挑剔了，除却要凌寒冰茉莉这等的，还要水光草，凝兮萍和旁的那些个原料，只要是到了旁人手里，可不是要花多少时候才能搜集得齐全呢。”
“这些子物色，咱们和光居内可不是赶巧地都生着好的呢，”清河闻言，不由笑道，“倒是能让公子得着料头做得出来了。”
卓言听着二人说话，不由故作了叹气状道：“这世道可见最是不公的，这般多的好东西，怎么偏生就都让容与你一人给得着了。得着了还不算，定要千般地显出特殊来，不到你手头上的，旁人都还轻易不能得的，真真是要让多少人背了气去。”
“可寻常人都有得的，我却亦是轻易不能得着的。”陈容与敛眸，只淡淡说了一句，容色沉静，却若静潭一般，再不见波澜的。
卓言抬首，恰巧看见他现下脸色模样，立时回过神来，知晓自个儿这会子的打趣是说错了话，忙说道：“容与，我原不是为着旁的，你——”
“傻子，你玩笑话当我听不出来么，却慌作什么，”先时还沉着面色的他忽而就笑出了声，“果然，还是这般时不时地冷你一下最见趣味了。”
“……”分明是要说什么，可表情几次变改，卓言见他现下笑靥如花，到底亦是跟着一道笑了起来，“你下次若是再这般，我可真就要慌了神去了。再不许了。”
“你啊，就是觉着我太在意那些子事儿了，”陈容与略略敛了笑意，继续手上调香的事体，“我看得分明，人各有命数，该得着的，该拼搏去要的，就当好生努力去得着。可若是那些到底强求不得的，就不需这般自扰神思了，左不过都是明明白白已经知晓的，再去操心这上头的，可不就是没意思了么。还是当努力过得现下时刻才是。‘往日不去追，来日不去忧，当下闲散时，最要一笑乐。’这等老人家最爱说的趣话，我可都还记得分明呢。断不会刻意求着何所谓的。”
卓言垂眸，心间微动，却最后只是淡淡一笑：“是啊，你说的，总是有理的。”
“公子，那些子迷情药香，就这般难对付么？”清河看着这幕，立时插话转了话头去，“人说古来曾有百毒不侵之人，若是那样的人，亦会得着这迷情之效么？”
“迷情之物之所以难料理，原是为着勾起了人原身就有得的本求欲念，这个和自个儿修心多少并没有直接的说头，不准你精神是控制得住的，可身体就是不听使唤，”陈容与微思忖了片刻，沉声答道，“可若实际说来，它却也算不得什么致命的毒物，不过是催发了身体对于男女欢好的渴求，只要得着了，就不算是什么毒药。所以，便真是那等百毒不侵的，依旧是要着了这道的。”
“话本子上常见这等情节的，大抵便是中了迷情香的拿凉水浇着，挨过了就好了，”清河接着问道，“所以，其实只要能扛得住，并不当真见得是非要欢好的么？”
“这也难说，得看效力多少了，”陈容与执着小秤，调好剂量，认真看着其上的刻度，答道，“迷情香这东西，说来总是见不得明面上的，但凡学了医术的，这上头，或多或少都会晓得些，只是按着青医规矩，是不能借着这个来进益钱财的。但也有那些子说不好的，就动了这等心思去做出来，售予旁人的。
一般的迷情香，更或该称作催情香，见效时间，和药效持续的时间，都是不能精细调的，发作得快，见效猛。若是要细考，那等越是厉害的迷情香，反越是柔和的，时间上可以再添着旁物来作得改动，药效也是一阵阵渐缓来得的，先时和缓，却绵长持久，越到后头越叫人把持不住，而且也不似那等烈火焚身般的，而是止不住的骨隙间的痒热，挠着心的叫人守不得住。
这等极品的，往往都是神智上还留着你清楚，但是掺了些许致幻的成分，会让你不觉间看得的眼前人是自己心底一直藏着的人。这等就是真正的迷情香了，既是催情的，又是迷幻的，而且，于身子不会有损伤，更有些了不得的，甚至在用了之后还能得着身子更见好的效用。药效一旦褪去了就丝毫地不留踪迹，便是再如何了得的青医看了，亦是断然看不出的。
见效不觉间，药效绵长持久，更兼迷幻之效，事后不留半分，这等的，千金也难求呢。”
“怎生我同着母亲学习的时候，就不曾涉及讲到过这些？”卓言似笑非笑，“容与你这般自如说来，若是让你去作出来，可不就是要大赚了？”
“这等算不得正经青医当学的东西，便是有涉及，也不过粗粗几句就过了，伯母不说，原是无可厚非，你可见着有人中了这类东西后请青医去瞧的？”陈容与瞥了他一眼，随即收了眼神，继续手上的香料事体，“不过凡是有利可图的，总是有人愿去做得琢磨的，我会晓得，那是因为我看着的古来闲书杂书太多，偶有那么一两本说得这个的，便记下了在心上，不过如此罢了。你说要我去配出来？也可啊，只是你得同我说明了，你要这物，却是要用到何人身上去呢？只消你说明白了，我定然是为你做得最好的。”说着，扬了扬眉，倒是有几分自矜的意思。
卓言不免失笑，道：“怕了你了，就随口打趣你一句都不得的，我可不必用着这东西，你啊，还是自个儿心里头记着就罢了。”
清河不由噗嗤笑出了声：“卓公子也就素来在公子这里得不着话的，旁的那些子领事姑娘们见了他，哪个不是说说笑笑的，可见，公子最是卓公子的克星呢。”
卓言：“……”
不，清河，你在这上头的功力，已然瞧着是不比容与差上多少的了。
“宁月初这个，寻常的都用得，但是若是于那等厉害的迷情药上，就恐见不着多少功效了，”陈容与放下小秤，开始配得分量比例，“醉殊缘于那些子大小厉害迷情药上都见效，不过总是最比不得碧寒木的好。碧寒木是不论何许的都能尽数全解了，这醉殊缘，于那等最厉害的，比如古书上说及的‘红帐暖’‘梦合欢’，这等的，估摸着也只能解了六成，若是遇着再殊奇些的，也不晓得会有何许的副作用。至于次一等的‘醉香宁’‘春云柔’，这类的，却是能尽数解了的，只是还得缓些时候。余下的，那就容易的多了。”
“‘红帐暖’‘梦合欢’这类的，却是哪本古书上说及的，怎生我却不知道？”卓言不由挑眉笑问道。
“怎生，你倒认真想同我学这些个东西？”陈容与似笑非笑，目光颇有些玩味，“不过我可先说了话在前头，我知晓的这些，都是自那些古来册子共别的话本子上听得的，这些子东西，你若是当真想要了解清楚，最好的，这帝京的七舍，你挨个地去逛上一遍，多转转，同那些漂亮姑娘们多说些话，她们晓得的，定然比我更多上几倍。”
“说起来我们还真是没有去过那七舍呢，”清河笑着接话道，颇有些不怀好意地看向卓言，“卓公子若是代我们去看看也好，顺便，还能再顺带着修炼一下自个儿的定力。”
“我觉着清河的话倒是颇有几分道理，卓言，你如何说？”陈容与笑眼弯弯。
分明的狡黠狐狸模样。
卓言：“……”
得了，这两人沆瀣一气，可就是最要针对着他了。
最是晴好天气说闲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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