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偏房的烛火,是这浸满死寂的院落里唯一一点活气。
冷风从窗缝挤进来,吹得火苗一阵摇曳,将秦莞伏案的身影在墙上拉扯成一道扭曲的孤魂。
她刚换下湿透的衣物,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袍,可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却怎么也驱不散——指尖触到案角时,竟像按在冰棺上一般,凉得刺骨。
一张脸苍白如纸,唯独那双眼睛,亮得像寒夜里淬了冰的星辰,在昏黄烛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她没有理会身上彻骨的寒冷,指尖摊开的,是那枚从密舱带出的蜡丸拓片,以及一张从暗格里取出的、泛黄残破的南楚舆图。
【系统:微型河图拓片三维坐标解析完成。】
【坐标指向:运河支流‘断龙口’。】
秦莞的指尖在舆图上一处险要的水道上轻轻一点,指腹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响,仿佛刮过枯骨。
断龙口,这个名字本身就透着一股不祥。
此处河道收窄,水流骤然湍急,水下暗礁密布,嶙峋如兽齿,自古便是船家谈之色变的“鬼漕”,稍有不慎便会船毁人亡。
夜风吹动窗棂,呜咽如泣,远处江面传来隐约的涛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低语。
她取出那支寸步不离的金簪,冰冷的簪尖在另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飞快地勾画出三组已经解开的编码规律。
数字、符号、星宿方位在她笔下交错,构成一种外人看来匪夷所思的矩阵;墨迹未干时,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温热气息,与屋内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系统:根据现有三组编码模型,进行数据推演……】
【推演中……预测第六、第七具骨匣可能位置……误差率≤7.3%。】
系统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冰冷而精准,如同铁尺丈量灵魂。
但秦莞的目光,却死死锁在纸上刚刚默写下的四个字上——龙脊藏钥。
这四个字用浓墨写出,笔锋顿挫间似有血痕隐现。
钥匙……
过去,她以为那是一枚印章,一柄真正的钥匙,或是一份藏宝图。
直到她的血滴落在母亲留下的那块碎玉上,浮现出“护我阿宁”的字样时,她才恍然惊觉。
所谓的钥匙,或许根本不是一件实物。
而是某种……共鸣。
皇陵禁制,传闻由南楚第一代国师以星象血脉之术布下。
能开启它的,不是凡铁俗物,而是特定之人的血。
就像她的血,能与母亲的遗物产生感应。
那么,开启皇陵终极秘密的“龙脊之钥”,会不会就是太子遗孤,阿宁的血?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炸得她心口剧痛,喉间泛起一股腥甜,又被她强行咽下。
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金簪的尾端几乎要嵌进掌心,留下一圈浅浅的红印。
不能再等下去了。
程铁舟已经疯了,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困兽,在黑暗中横冲直撞。
而她,必须在他之前,为他铺设一条通往陷阱的路。
她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入潮湿木料与旧纸混合的气息,从箱底翻出一张做旧的羊皮纸,又取来几味草药,用石臼细细研磨,发出沙沙的碾磨声,宛如虫噬朽木。
兑上清水后,调配出一种遇热才会显现、随即又会慢慢消退的特制墨汁,墨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苦涩与腐叶味。
一幅伪造的“骨匣残图”在她笔下缓缓成形。
她刻意画得模糊不清,只精准地标注出断龙口的位置,却在旁边留下了一处看似无心、实则致命的破绽。
她将那行从沉船舱壁上摸到的水文暗记——“癸亥·七月初九,护龙卫押童女入宫”,巧妙地篡改成了“甲子年·七月初九”。
甲子年,南楚尚未灭亡,承运殿仍在太子手中,那时的护龙卫,绝不可能执行如此诡秘的命令。
任何一个真正知晓十三年前内幕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而这个谎言,就是她撒向程铁舟的饵。
“林捕头。”她低声唤道,声音轻得如同落叶坠地。
一直守在门外的林捕头立刻推门进来,脸上满是忧色,衣襟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秦姑娘,你……”
“把这个,想办法‘不小心’掉在顺天府衙门对面的德顺茶寮。”秦莞将那张风干的羊皮纸折好,递了过去,“吴推官被革职前,他手下那些心腹最喜欢聚在那里喝茶抱怨。”
林捕头一愣,随即明白了她的用意,重重点头,将东西揣入怀中,转身隐入夜色。
秦莞要让程铁舟知道,在他背后,有一双“黄雀”的眼睛,已经比他更快地接近了真相。
她要逼他,逼他狗急跳墙,不惜一切代价去抢夺那第五个骨匣。
果然,这致命的诱饵没有让她失望。
次日黄昏,天边燃起一片诡异的火烧云,映得江面血红如染。
水猴子浑身湿透地撞开义庄的门,脸上混杂着恐惧与焦急,声音都变了调:“姑姑!不好了!龙头……龙头他调了三十多艘快船,帮里所有会水的弟兄都带上了,全往断龙口去了!”
秦莞正在擦拭验尸刀的手没有停,刀刃在布上来回滑动,发出细密的“嚓嚓”声,像蛇在蜕皮。
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目光如针。
水猴子喘着粗气,几乎要哭出来:“他还……他还从密库里取出了‘开骨斧’!帮里的老人都说,那是……那是专门用来开死人骨头的凶器!”
“开骨斧”三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秦莞心头。
那不是普通的凶器。
那是南楚水师中一种秘而不宣的刑具,只用于战后从高级将领的尸骨中取出密令。
传说此斧沉重无比,戾气逼人,若非有皇族血脉的监刑官在场以自身气血压制,一斧下去,凡人尸骨立时化为齑粉,唯有身负龙气的将帅骸骨,才能承受其力而不碎。
程铁舟要用开骨斧……
他已经不仅仅是怀疑,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些骨匣需要用某种特殊的方式,甚至是……血脉,才能开启。
他要去断龙口,用最极端的方式,验证他的猜想。
“姑姑,你快走吧!龙头已经疯了,他现在谁也不信!”水猴子拉着她的衣袖,满眼哀求,指尖冰凉颤抖。
秦莞却缓缓站起身,将验尸刀收回工具囊中,皮革闭合时发出一声闷响。
眼神平静得可怕。
“走?不,我要去看看。”
她没有走陆路,那太慢,也太容易被拦截。
她带着水猴子,绕到义庄后院的地窖,掀开厚重的石板,一股霉湿与陈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地下泉水的凉意。
一条阴湿的暗道通向河边。
林捕头早已听从她的吩咐,备下了一艘用油布蒙着的破旧小舟,看上去就像乡间最常见的那种运尸船。
她迅速换上一身粗麻孝服,布料粗糙扎手,摩擦颈侧皮肤带来微微刺痛。
脸色本就苍白,此刻看来,更像一个刚刚失去至亲的悲戚家眷。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香袋,挂在船头。
那是她亲手为阿宁缝制的安神香袋,里面装填的雪松和龙涎香,是她身上常年挥之不去的味道——清冷、克制,却又顽固地盘踞在记忆深处。
做完这一切,她又让水猴子将几大包石灰粉撒在舱底,粉末扬起时呛人口鼻,模拟出停灵数日后消毒防疫的假象。
她要扮作一艘“出殡”的民船,混进那片已经被封锁的水域。
她赌,赌沈决如果真的想查清十三年前承运殿的秘密,就不会在此刻对她赶尽杀绝。
小舟划入主河道,夜色四合,水面如墨,桨声“吱呀”作响,每一下都像敲在心跳上。
行不多时,前方水域灯火通明,数艘高大的锦衣卫楼船横在江心,组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关卡。
“停船!接受检查!”冰冷的喝令声划破夜空,伴随着铠甲碰撞的金属颤音。
两名锦衣卫校尉足尖一点,如苍鹰般落在秦莞的小舟上,船身剧烈晃动,水波拍打船帮,发出“哗啦”的声响。
锐利的目光扫过船舱,最终落在她那身刺眼的孝服上。
“船上何人?要去往何处?”
“民女……姓秦,家父亡故,送灵柩回乡安葬。”秦莞垂着头,声音沙哑,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与惊恐,呼吸间能感到胸口起伏带来的压迫感。
一名校尉正要上前掀开舱底的油布,旗舰甲板上,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凭栏而立,玄色飞鱼服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沈决的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落在那艘不起眼的破旧灵船上。
他的视线没有在秦莞身上停留,却被船头那个随着水波轻轻晃动的香袋攫取了全部注意。
夜风拂过,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气,夹杂着水汽,悠悠飘入他的鼻端。
那一瞬,他眼前闪过某个雨夜,她在衙门廊下走过,一缕相似的气息掠过他鼻尖,让他莫名想起幼时母亲熏衣的旧味——清冷、遥远、不可触及。
他沉默了片刻,身后一名指挥佥事上前,低声请示:“大人,这艘船形迹可疑,深夜出殡,去的方向正是断龙口,是否要扣下详查?”
沈决的目光从那缕香气上收回,声音淡漠得听不出一丝情绪:“真正的可疑之人,从来不会躲。”
他知道她在用自己做饵,设一个不知通向何方的局。
而他,选择不拆穿。
“放行。”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
那名指挥佥事愕然抬头,却只看到指挥使大人一个不容置喙的背影。
锦衣卫校尉收刀归鞘,一跃而回,封锁线为这艘孤零零的小船让开了一道缝隙。
小舟缓缓驶过,秦莞始终低着头,仿佛没有察觉到那道来自旗舰之上的、有如实质的目光。
当小舟彻底融入前方无边的黑暗时,她才缓缓抬起头,望向身后那片灯火,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深夜的断龙口,江水咆哮,巨大的漩涡在河心翻涌,发出骇人的轰鸣,仿佛随时能将一切吞噬。
狂风卷着水雾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带着咸腥的死亡气息。
秦莞早已弃舟,如一道鬼影,潜伏在岸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之后,浑身湿透,衣料紧贴肌肤,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肺腑的寒意。
她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河中央程铁舟那艘最大的快船。
火把的光亮将江面照得一片通红,映得浪花如血。
程铁舟亲率十余名死士,已经从水下打捞出一具被铁链捆绑的尸骸。
他亲自接过那柄造型狰狞的开骨斧,斧刃在火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仿佛饮过无数亡魂。
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红光,对准尸体的胸口,高高举起。
就是现在!
秦莞悄然启动系统。
【骨骼共振成像·远程感应启动……】
因为前几具尸体已经为系统建立了足够的数据模型,此刻,即便相隔百步,她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具新尸骨骼内部的编码波动,如同一幅透明的脉络图在她脑海中展开——每一根骨节都在微微震颤,传递着密语的频率。
就在程铁舟手臂肌肉贲张,利斧即将落下的瞬间!
秦莞深吸一口气,双唇微动,吹出一声极其尖锐、却又音量极低的哨音。
那哨音的频率诡异,穿透江水的轰鸣,精准地刺入程铁舟身后一名老卒的耳中。
老卒猛然抬头,瞳孔骤缩,像是见了鬼一般,死死盯着那具即将被劈开的尸体,突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嚎啕大哭:“将军!不能劈啊!那是三营的张把总!十三年前在悬崖下,是他用后背给您垫着,才救了您一命啊!”
这一声哭喊如同一盆冷水,浇在所有人的头上。
程铁舟的动作猛地一僵,斧头悬在半空,火光照耀下,额角青筋暴起。
混乱,就在这一刹那。
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贴着水面掠出,足尖在船舷上轻点,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如同露珠坠叶。
金簪化作一道寒芒,在空中划出细长的银线,精准地割断了捆绑在尸骨胸前的木匣绳索——那声音极轻,却是命运断裂的裂帛之音。
程铁舟回过神时,只看到一个浑身湿透的纤细身影夺下木匣,毫不犹豫地翻身跃入江心最湍急的激流之中。
黑暗的江面上,只余下一句清冷决绝的话音,被风与水声撕扯着,却又无比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复国若靠弑忠,不如让它永远沉在江底。”
话音落,人影消。
秦莞被冰冷的激流卷挟着,向下游一个废弃的渡口冲去。
她死死抱着怀中那只沉甸甸的木匣,冰冷的河水疯狂地灌入她的口鼻,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挣扎都像在吞咽刀片。
但她的心,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挣扎着爬上了岸,瘫倒在长满青苔的石阶上,剧烈地咳嗽着,咳出的水混着血丝,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夜色深沉,四下无人,只有呜咽的江风陪伴着她,吹得衣衫猎猎作响。
她喘息了许久,才缓缓坐起身,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向怀中这只用性命换来的木匣。
它入手沉重,边缘的铜扣已经锈蚀,上面还沾着尸骨的泥垢,散发着一股死亡与江水混合的腥气,令人作呕。
第五个骨匣,第五份遗言。
真相,就在里面。
这时,远处草丛传来窸窣声。
林捕头的身影悄然出现,压低声音:“秦姑娘,这边安全,有个岩穴可避身。”
她点头,强撑起身,在他搀扶下沿岸匍匐前行,指尖蹭过湿滑的岩石,留下几道血痕。
岩穴深处干燥避风,燃着一小堆柴火,噼啪作响。
她终于得以喘息,靠在石壁上,寒意仍从四肢百骸渗透而出。
她伸出冻得僵硬的手指,颤抖着,摸向了匣子上的铜锁。
心中默念:这第五具尸骨,是否也需“血钥”才能启封?
不如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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