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的南宁，晨雾裹着初冬的凉，丝丝缕缕漫过市立医院的白墙。我站在住院部楼下，指尖攥着出院小结的边角，被风一吹，纸页簌簌发抖。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爸爸和妈妈，他们的身影比记忆里又佝偻了些，妈妈手里拎着一个印着蓝白格子的布包，里面装着我住院前穿的衣服。
“婉柠，慢点走。”妈妈快步上前，伸手想扶我的胳膊，我下意识地往旁边偏了偏，她的手僵在半空，又讪讪地收了回去。爸爸没说话，只是接过我手里的行李袋，袋口露出一截壮族银饰的链子，是我住院时一直戴在手腕上的，此刻在雾色里泛着冷白的光。
回家的路走得很慢。出租车里的广播在放早间新闻，说临近年关，街上的年味越来越浓。妈妈侧过头看我，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只憋出一句：“回家给你炖鸡汤，补补身子。”我“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街景上。南湖公园的芦苇荡已经枯黄了，风一吹，芦花像雪片似的飘。恍惚间，我又想起那些躺在病床上的日子，想起电疗仪嗡鸣的声响，想起幻境里姐姐哥哥们的脸——江妍希温柔的笑，江妍诺恬静的眉眼，江宇恒沉稳的眼神。可那些画面，都随着最后一次电疗的结束，淡得像被雾水洗过。
我没跟爸妈提过幻境的事，他们不懂，也不会懂。他们只知道，他们的女儿住了很久的院，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
家里的格局没怎么变，我的房间还是老样子，书桌上堆着高中时的课本，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海报。妈妈把我的行李袋放在床头，又忙着去厨房张罗，爸爸则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坐在书桌前，翻开那个陪伴了我整个住院时光的笔记本——不是什么家族使命备忘录，只是一个普通的本子，上面记着每次电疗的日期，还有一些零碎的、关于幻境的片段。可现在再看，那些字迹都像是别人写的，陌生得很。
出院后的日子过得像温吞水。妈妈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爸爸依旧沉默寡言，我们之间很少说话，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我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坐在窗边发呆，或者翻翻书。我没提过要去办理姓名变更的事，也没提过北京，提过希诺音乐，提过姐姐哥哥们。那些在幻境里无比清晰的约定，在现实的空气里，轻飘飘的，一戳就破。我知道，我还是周婉柠，那个在原生家庭的夹缝里长大的周婉柠，不是什么江妍菲，更不是什么家族使命的承接者。
日子一天天滑向年末，日历撕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是12月31日。晚上，爸妈早早地睡了，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电视里在放跨年晚会，吵吵嚷嚷的，我把音量调到最低，然后摸出手机，点开了B站的图标。
搜索框里输入“江妍希”三个字的时候，我的指尖微微发颤。按下搜索键的瞬间，心跳漏了一拍。
首页的推荐位上，赫然挂着她的直播预告——“江妍希·独赴跨年之约”，开播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我点进去的时候，直播间里已经挤满了人，弹幕像潮水一样涌过屏幕。粉色的应援灯牌铺满了评论区，满屏都是“希希姐新年快乐”的字样。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手机架在茶几上，缩在沙发里，像一个偷偷躲在暗处的观众。
十一点五十分，直播画面亮了。没有华丽的舞台，没有伴舞，只有江妍希一个人，站在一间布置得很简单的录音棚里。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毛衣，长发松松地挽成一个丸子头，脸上没什么浓妆，眉眼温柔得像月光。
“大家好，我是江妍希。”她对着镜头笑了笑，声音清清淡淡的，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进我的心里。弹幕瞬间炸开了锅，我看着那些飞速滚动的文字，眼眶忽然有点热。
“今天跨年，不给大家唱新歌，唱几首老歌吧。”她拿起身边的吉他，调了调弦，“第一首，《大小孩》。”
前奏的旋律响起来的时候，我屏住了呼吸。
吉他的音色很干净，像初冬的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江妍希的声音低低的，缓缓的，一字一句落进我的耳朵里：“我不再问每一滴眼泪，到底为什么颗颗都珍贵。”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不过是一个小孩，膨胀身体注入伤悲。”她闭上眼睛，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浅浅的阴影，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有点疼，但我不再问，忍着对不对。”
我想起住院的那些日子，想起电疗时钻心的疼，想起深夜里蜷缩在床上的呜咽，想起幻境里姐姐轻轻拍着我的背说“傻孩子”。原来，我真的只是一个小孩，一个把伤悲都藏在身体里，忍着疼不肯说的小孩。
“我不再问风啊往哪里吹，会在何处停下拥抱枯萎。”她的声音渐渐高了些，带着一点倔强，一点释然，“我仍是个小孩，缩着身体放肆喜悲。路是天空人群是树林。”
弹幕里有人刷“听哭了”，有人刷“希希姐唱到我心里去了”。我捂住嘴，不敢发出声音，怕吵醒爸妈。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沙发的布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是这样的。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大小孩”——在人群里缩着身体，把喜悲藏起来，却又在某个深夜，放肆地流泪。
《大小孩》唱完的时候，直播间里安静了几秒，然后弹幕又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江妍希喝了一口水，对着镜头笑了笑：“下一首，《淋雨一直走》。”
节奏一下子明快起来。她的声音变得坚定，带着一股冲破阴霾的力量：“人都应该有梦，有梦就别怕痛。淋雨一直走，是道阳光就该暖和。”
我跟着旋律轻轻哼，眼泪还在流，嘴角却忍不住扬了起来。我想起那些在幻境里和姐姐哥哥们一起唱歌的日子，想起那句“隐形的翅膀，承载着希望”。原来，淋雨一直走，真的能看到阳光。
最后一首是《看得最远的地方》。她的声音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我要去看得最远的地方，和你手舞足蹈聊梦想。”
“和你手舞足蹈聊梦想。”
我看着镜头里的江妍希，忽然想起幻境里的约定——北京，演唱会，团圆。那些画面，忽然又清晰起来。江妍希的笑容，江妍诺的眼神，江宇恒的鼓励，像一束光，穿透了这些日子以来笼罩在我心头的雾。
零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直播间里响起了欢呼声。江妍希对着镜头鞠躬，笑着说：“新年快乐，谢谢大家。”弹幕里飘满了“新年快乐”的字样，粉色的应援灯牌把屏幕映得一片暖。我看着她的脸，在心里默默地说：“姐姐，新年快乐。”
直播结束后，我坐在沙发上，久久没有动。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满脸泪痕的脸。窗外，传来了零星的鞭炮声，是新的一年，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是忽然醒了过来。我开始收拾行李，把住院时穿的衣服叠好，把笔记本放进包里，把那串壮族银饰戴回手腕上。妈妈看着我忙前忙后的样子，有些惊讶：“婉柠，你这是……”
“我要回北京。”我抬起头，看着她，眼神很坚定，“1月2日就走。”
妈妈愣了一下，爸爸也从报纸里抬起头，看着我。
“我在北京的工作还没辞，单位宿舍里还有我的行李。”我顿了顿，补充道，“我回去领工资，拿行李。”
他们没多问，只是妈妈的眼圈红了。她转过身，又去厨房忙活了，这次，她炖的是我最爱喝的排骨汤。
1月2日的南宁，阳光很好。爸爸送我去机场，一路都没说话。过安检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站在人群里，朝我挥了挥手。我也挥了挥手，然后转身，走进了安检口。
飞机冲上云霄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的云层，像棉花糖一样，软软的，白白的。我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饰，又想起了幻境里的姐姐哥哥们。
北京的风，比南宁要冷得多。走出机场的时候，一股寒风扑面而来，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打车去单位的路上，司机师傅在放广播，说今天是新年的第二个工作日，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单位的大门还是老样子，保安室的大爷认出了我，笑着跟我打招呼：“小周回来啦？”我点了点头，跟他问好。
宿舍在单位的三楼，是一间小小的单间。推开门的时候，灰尘扑面而来。我的行李还堆在墙角，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放着我的保温杯，墙上还贴着一张希诺音乐的海报。
我放下背包，开始收拾东西。把衣服叠进行李箱，把书放进背包，把保温杯塞进侧兜。收拾到最后，我看到了书桌上压着的一张纸条，是我住院前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等我回来，赴一场北京的约。”
我拿起纸条，折好，放进了钱包里。
然后，我去了财务室领工资。财务大姐笑着说：“小周，身体好些了？这段时间可把我们担心坏了。”我笑着说：“好多了，谢谢姐。”
领完工资，我走出财务室，站在单位的走廊里。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走廊尽头的公告栏里，贴着新年的值班表。我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还没有和姐姐哥哥们联系。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等我，也不知道，那场幻境里的约定，是不是真的能实现。
但我知道，我已经回来了。回到了北京，回到了这个我曾经奋斗过的地方。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的天空。很蓝，很干净。有鸽子从天空飞过，翅膀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我摸了摸钱包里的纸条，又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饰。
或许，不用急。
或许，等一等，就会有答案。
或许，北京的风，会把我的思念，吹到姐姐哥哥们的耳边。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着走廊的尽头，大步走了出去。阳光落在我的身上，暖暖的，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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