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驿馆东厢房已彻底变了模样。
两张方桌被拼在一起,上面铺着干净的粗布。油灯从一盏增加到三盏,分别摆在桌子的三个角落,将中央照得亮如白昼——如果忽略那些随着气流摇晃的、把影子拉长又缩短的灯焰。
桌面上摆满了东西:一排排小瓷瓶、陶碗、铜盆、细纱布、竹夹、炭炉,还有沈云舒从京中带来的那个特制木箱。木箱打开,里面是更精巧的器具:薄如蝉翼的琉璃片、细长的银针、带刻度的小铜管、几个贴着标签的瓷瓶,标签上写着孙军医看不懂的字——“硝石酸”、“碱液”、“显色剂”。
窗户被厚布帘遮得严严实实,门也闩上了。但朔方城的冬夜太冷,冷气还是从缝隙里钻进来,在油灯周围凝成白雾。沈云舒坐在桌边,只穿着一件单衣,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不知是冷的,还是紧张的。
孙军医站在她斜后方,想帮忙又不知从何下手。他看着沈云舒把今天采集的三十几个样本一一摆开,每个样本都贴着小纸条,上面写着编号和来源:“东营3号-呕吐物”、“北门营-水源B”、“西营-病患甲胃液”……
“大人,”孙军医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些……都要验?”
“都要验。”沈云舒头也不抬,正在调配一种淡黄色的液体。她动作很稳,左手握着一个小铜秤,右手用竹匙从瓷瓶里舀出白色粉末,一勺一勺地加,眼睛盯着秤杆上的刻度,精确得像个药铺里干了三十年的老掌柜。
“可这……”孙军医看着那些样本,喉咙发干,“这得验到什么时候?”
沈云舒没回答。她把调好的液体倒进一个细颈瓶,轻轻摇晃,然后放在炭炉边温着。做完这些,她才抬起眼,看向孙军医:“孙先生若是累了,可以先回去歇息。”
“不、不累。”孙军医连忙摆手,“我就是……不明白。这些呕吐物、胃液,能验出什么?”
沈云舒沉默了片刻。
油灯的光在她脸上跳跃,那双眼睛在明暗之间显得格外深邃。她拿起一个贴着“水源A”标签的瓷瓶,打开塞子,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水,”她轻声说,“是最容易下毒,也最难察觉的东西。无色无味,人人要喝。但毒物进了水,总会留下痕迹。有些痕迹肉眼看不见,但用特定的方法,能让它‘显形’。”
她说着,从木箱里取出一个扁平的小铜盒,打开,里面是十几张裁得方方正正的、浸过药水的纸片。
“这是我离京前特制的试纸。”她抽出一张,用竹夹夹住,浸入“水源A”的瓷瓶,“不同的毒物,会让它显出不同的颜色。”
孙军医屏住呼吸。
纸片在液体中慢慢变色——从原本的淡黄,变成浅绿,最后停在一种浑浊的灰绿色。
沈云舒的眉头皱了起来。
“不是这个。”她将纸片取出,放在一旁的白瓷盘上,又换了一张不同的试纸,浸入另一个标着“水源B”的瓷瓶。
这次变色更快——浅黄变棕红,边缘还泛着诡异的紫晕。
沈云舒的手顿了顿。
她将纸片提起,对着灯光仔细看。灯光透过湿润的纸片,那些颜色在琉璃般的质地里晕开,像某种活物的脉络。
“找到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孙军医听出了一丝紧绷。
“这、这是什么毒?”
“还不确定。”沈云舒把纸片也放到白瓷盘上,又从木箱里取出几个更小的瓷瓶。她打开其中一个,倒出几滴透明的液体在另一个干净的铜碟里,然后用一根细银针蘸取少许“水源B”的样本,滴入液体中。
没有反应。
她又换了一种试剂。
这次,液体表面浮起一层极细的、油膜般的虹彩。
沈云舒的眼睛亮了。
她动作更快了。取琉璃片,滴样本,加试剂,观察,记录。炭炉上的细颈瓶里,淡黄色液体开始冒起细小的气泡。她将它取下,冷却,然后用铜管吸取,滴入不同的样本中。
有些样本遇到液体后毫无变化。有些则产生了微弱的沉淀,像细沙沉入水底。
但有三份样本——一份是东大营病患的胃液,一份是北门营的水源,还有一份是今天新增病患的呕吐物——反应格外剧烈。
液体滴入的瞬间,样本表面就浮起一层白沫。白沫散去后,底部出现了絮状沉淀,颜色是诡异的灰紫色。
沈云舒盯着那三份样本,久久不语。
“大人?”孙军医小心翼翼地问。
“拿炭笔来。”沈云舒伸手。
孙军医连忙把炭笔和一张空白的纸递过去。沈云舒接过,在纸上快速画起来。她画的是朔方城的简图,标注了四大军营的位置,然后在东大营、北门营地两处画了圈,又用虚线连接起来。
“你看,”她指着图,“东大营的病患最多,北门营地次之。西大营和南大营几乎没受影响。”
“这……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毒源不是均匀分布的。”沈云舒的炭笔在东大营西北角点了点,“东大营的病患集中在西侧营房,而西侧营房的水源,是从营外三里处的山泉引来的。北门营地的水源,则是从城北的河道取水。”
她又在图上画了两条线,分别指向山泉和河道。
“这两个水源,在上游某处,很可能交汇。”她抬起头,“或者,有同一条支流同时补给它们。”
孙军医盯着图,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
“有人在源头下毒。”沈云舒的声音很冷,“不是一次性下大量的毒,那样会立刻引起警觉,毒物也容易被稀释。而是小剂量、持续地投。让毒物在水里维持一个较低的浓度,人喝了不会立刻暴毙,但会慢慢累积,出现类似瘟疫的症状——发热、呕吐、乏力。”
她顿了顿,指着那三份有剧烈反应的样本:“而且,我怀疑用的不是单一毒物,是混合的。几种毒性相近但作用方式不同的毒草或矿物,混合在一起,既能增强效果,又能让症状更复杂,更像‘瘟疫’。”
孙军医的额头冒出了冷汗。
他学医二十余年,见过各种毒物,也见识过人心险恶。但像这样精细的、有预谋的、以整个军营为目标的投毒……他想都不敢想。
“那……那这些样本里验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他颤声问。
沈云舒没有立刻回答。
她起身走到窗边,掀开布帘的一角。外面是沉沉的夜色,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气更重。远处军营的灯火稀疏,像困兽的眼睛。
“我需要再做最后一个测试。”她转身走回桌边,从木箱最底层取出一个扁平的铁盒。
铁盒打开,里面是几片风干的植物标本,还有一小包研磨好的粉末。孙军医凑近看,那些植物他从未见过——叶片细长如针,边缘有锯齿;果实干瘪发黑,像缩小的骷髅头。
“这是……”他迟疑地问。
“我从京中带来的。”沈云舒小心地取出一片叶子,放在琉璃片上,“是一些罕见的毒草标本。太医署的密库里找到的,据说多生于西南深山,或……北境之外的蛮荒之地。”
她取了一点粉末,溶于水中,然后用同样的试剂测试。
反应几乎一模一样——白沫、絮状沉淀、灰紫色。
孙军医的腿有些发软,他扶住桌沿:“所以……毒物里有这种草?”
“不止。”沈云舒又换了另一种标本测试。
这一次,沉淀是暗红色的。
她连续测试了五种毒草标本,最后停在第三种——一种开着细小紫花、茎秆带刺的植物。这种植物样本遇试剂后,产生的沉淀颜色最接近那三份病患样本的灰紫色。
“鬼哭藤。”沈云舒低声念出它的名字。
孙军医浑身一震。
“您……您知道这名字?”
“听说过。”沈云舒盯着琉璃片上的沉淀,“北地传说里的毒草,长在极寒的雪山阴面,开花时有异香,但接触后轻则皮肤溃烂,重则内脏衰竭。不过……”她抬起头,“记载里说,鬼哭藤毒性猛烈,中毒者三日必死,且死状凄惨。可营里的病患,最长的已经拖了五六天,虽然病重,但还活着。”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除非,用量被严格控制了。或者……混合了其他东西,改变了毒性发作的速度。”
房间陷入沉默。
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作响,油灯的灯芯燃得太久,结出了一朵小小的灯花。沈云舒用银针轻轻拨掉,光线晃了晃,把她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
“孙先生。”她忽然开口。
“在。”
“你从医多年,可曾见过这样的病例——症状像瘟疫,但病程缓慢,致死率不高,且只在特定人群中传播?”
孙军医努力回想,然后缓缓摇头:“从未。瘟疫……都是迅猛的。一旦爆发,便是尸横遍野。像这样温吞吞的、挑着人病的……不像天灾,倒像……”
“像人祸。”沈云舒替他说完。
她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那些样本、器具、记录,还有那张画着水源和病患分布的地图。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那灰紫色的沉淀串了起来。
“有人在用毒物制造‘瘟疫’的假象。”她一字一句地说,“目标很明确——动摇军心,制造恐慌,让朔方驻军不战自乱。然后,朝堂上的主和派就有理由后撤防线,甚至……放弃燕山。”
孙军医的嘴唇颤抖:“谁……谁会做这种事?这是叛国!”
沈云舒没有回答。
她想起赵启恒密信里的话——“幽冥司符号在江南见过类似标记”。想起山道袭击时杀手掌心的“闭合眼睛”。想起王氏那封突然示好的家信,和信里提到的那个在军营当队正的表侄王成。
所有的线,都指向北境。
指向这座风雪中的边城。
指向军营内部,那些看不见的阴影。
“孙先生。”她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明天一早,我要去水源上游。东大营的山泉,北门营的河道,我要亲自去看。”
“可外面还在下雪,山路难行……”
“必须去。”沈云舒打断他,“毒源在那里,证据在那里。而且……”
她看向窗外。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孙军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外一片漆黑,但东方的天际,似乎已经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般的光。
天快亮了。
三天倒计时,第二天,即将开始。
而他们刚刚抓住的,只是毒蛇露出的一截尾巴。
沈云舒收拾好桌上的器具,将那些有反应的样本单独封存。她的动作依然稳,但孙军医注意到,她收拣琉璃片时,指尖有细微的颤抖。
不是恐惧。
是压抑的愤怒。
“大人,”孙军医忽然深深一揖,“下官……愿随您查到底。纵然粉身碎骨,也要揪出这祸国殃民的畜生。”
沈云舒看着他。
油灯的光里,这个中年医官的眼中有血丝,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她吹灭了两盏油灯,只留一盏。房间暗了下来,那些瓶瓶罐罐的影子在墙上交错,像一张密密的网。
她在网中央,开始写今日的检验记录。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窗外,朔风又起。
(第187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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