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楚怀安和沈氏心中同样充满了这个疑问，却找不到答案。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惶恐，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们知道，从这道圣旨降下的那一刻起，镇国公府的天，已经彻底变了。而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耻辱、弃如敝履的庶女，已然踏着他们的脸面，登上了一个他们需要仰望的位置。
同日，东厂督公值房。
浓郁的、带着甜腥气的麝香在室内弥漫。赵无咎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狭长的眼眸半阖着，听着心腹番子的低声禀报。
“……圣旨已下，赐婚镇国公府庶女沈知微于首辅谢珩为妻。三日后完婚。”
赵无咎摩挲着玉扳指的手指微微一顿，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冰冷的弧度。
“呵……谢珩……好一招釜底抽薪。”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娶了这来历不明、身负异能的‘变数’，既堵了陛下的嘴，又给自己披上了一层‘忠君体国’的外衣，还顺手将镇国公府那点残兵剩勇也划拉到了自己碗里……一石三鸟，果然好算计。”
他睁开眼，眼中寒光闪烁：“看来，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对这盘棋，是越来越认真了。这潭水，也被他搅得更浑了。”
“督公，那我们……”番子低声询问。
“不急。”赵无咎重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那甜腥的麝香，仿佛在品味着什么。“新婚燕尔，总得让人家过几天安生日子。咱们……静观其变。这沈知微，嫁过去容易，想当好首辅夫人……呵，那龙潭虎穴，且看她能蹦跶几天。盯紧了，尤其是……她查案的手，伸向哪里。”
“是！”番子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赵无咎独自留在弥漫的香气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软榻扶手，眼神幽深难测。沈知微……谢珩……这场突如其来的联姻，究竟会引出多少藏在暗处的……毒蛇呢？
大婚当日，首辅府。
没有十里红妆的喧嚣，没有宾客盈门的热闹。这场被赋予太多政治意味的婚礼，在皇帝刻意的低调和谢珩一贯的冷肃风格下，显得格外沉寂而压抑。
首辅府邸坐落在皇城根下，占地极广，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森严。黑沉沉的府门今日也只是象征性地挂上了两盏蒙着红纱的灯笼，在暮色中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光晕。
沈知微穿着一身按制赶制出来的、华美却冰冷的凤冠霞帔，端坐在一顶同样低调、由四匹毫无杂色的黑马拉着的乌木马车中。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也隔绝了喧嚣——尽管外面本就没什么喧嚣。她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脖子酸痛，层层叠叠的嫁衣包裹着她，如同精致的囚笼。
没有迎亲的队伍，没有喧天的锣鼓。马车在寂静中驶入首辅府邸的侧门，沿着空旷冷寂的回廊，最终停在一处名为“寒鉴堂”的正厅前。
秦昭如同影子般出现在车旁，声音冰冷无波：“夫人，请下车。”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在陪嫁丫鬟（临时从影阁调来的陌生面孔）的搀扶下，踩着冰冷的脚凳下了马车。脚落地时，凤冠上的珠翠发出一阵细碎的碰撞声，在死寂的庭院中格外清晰。
寒鉴堂内，光线昏暗。没有红烛高照，只有四壁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正厅中央，巨大的乌木屏风上，雕刻着一只睥睨天下的玄色鹰隼，眼神凌厉如刀。
谢珩端坐在屏风前的主位上。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并未着大红吉服，只在衣襟处用金线绣着几道象征喜庆的云纹。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平静无波，看着被搀扶进来的、一身红妆的沈知微，仿佛在看一件刚刚送达的、与己无关的物品。
厅内除了秦昭，只有一名捧着托盘的灰衣人，以及……坐在侧位、作为唯一“见证人”的钦天监监正李忘生。这位素以疯癫闻名的修士，此刻却难得地安静，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在沈知微和谢珩之间来回扫视，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没有拜天地，没有拜高堂（谢珩父母早亡），更没有夫妻对拜。这场婚礼，简单、冰冷、充满了仪式化的敷衍。
“奉旨，成婚。”李忘生站起身，声音干涩沙哑，如同许久未用的风箱。他拿起托盘上明黄色的圣旨，如同念咒般快速宣读了一遍赐婚旨意。
宣读完毕，灰衣人上前，托盘上放着的不是合卺酒，而是两份早已准备好的、同样由冰蚕丝织就、闪烁着银白字迹的婚书契约，以及……那枚熟悉的、通体漆黑的影鉴。
“请新人，以血为契，印照影鉴，天地为证。”李忘生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庄重。
谢珩率先起身，走到案前，指尖沁出淡金色血珠，烙印在婚书甲方位置，同时将手掌虚按在影鉴之上。影鉴表面光芒流转，核心的幽蓝光点微微闪烁。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沈知微身上。
她顶着沉重的凤冠，一步步走上前。每走一步，都感觉脚下冰冷的金砖在汲取她身上的温度。她伸出手，指尖早已准备好的伤口再次渗出殷红的血珠。她看着那份冰冷的契约婚书，看着那漆黑的影鉴，看着旁边谢珩那张毫无波澜的、如同神祇般冷漠的脸……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摆在祭坛上的祭品，正在进行一场出卖灵魂换取苟延残喘的交易。
然而，脑海中闪过殉葬棺的黑暗，闪过自由与新生的许诺……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伸出染血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重重地按在了婚书乙方的空白处！
指尖触及冰蚕丝的瞬间，灵魂烙印的悸动再次传来！比前两次更加清晰，更加深入！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永久地刻印在了她的生命轨迹之中！
与此同时，影鉴爆发出强烈的光芒，将她和谢珩的身影笼罩其中。光芒中，两个血色的指印在婚书上清晰显现，与银白契约文字融为一体。影鉴表面，属于她的那个指纹印记旁，一个代表“婚契”的、更加复杂的银色符文悄然生成。
光芒散去。契约已成。婚书自动卷起，落入灰衣人手中的紫檀木匣。影鉴光芒收敛，恢复温润的黑色。
“礼成！”李忘生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诡异感。
谢珩看也没看沈知微，操控轮椅，转身便朝内室行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语，如同寒风吹过空旷的大厅：
“带她去‘听雪阁’。无召，不得打扰。”
秦昭无声地走到沈知微身边：“夫人，请随我来。”
沉重的凤冠压得沈知微几乎抬不起头，繁复的嫁衣如同枷锁。她在秦昭的引领下，如同一个提线木偶，离开了这冰冷得没有一丝喜气的“礼堂”，走向那名为“听雪阁”的、未知的居所。
回廊曲折，灯火幽暗。首辅府邸大得惊人，也空寂得吓人。沿途所过，不见一个仆役，只有冰冷的建筑投下巨大的阴影。
听雪阁位于府邸深处，是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楼前有一片不大的竹林，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更添几分清冷寂寥。
秦昭将她送到门口，便停住了脚步：“夫人，此处便是您的居所。阁内一应物品俱全。若无要事，属下告退。”说完，不等沈知微回应，身影便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黑暗中。
沈知微独自一人站在听雪阁紧闭的门前。夜风吹拂着她头上的红纱，带来阵阵凉意。她伸出手，推开那扇沉重的、雕刻着雪竹纹样的门扉。
吱呀——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喜庆新房。没有红烛，没有喜字，只有清冷的夜明珠光。陈设雅致却冰冷，桌椅书架皆是上好的紫檀木，透着厚重的年代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与谢珩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这里的一切，都像它的名字一样——听雪。冷寂、空旷、不染尘埃，也……毫无人气。
沈知微反手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抬手，一把扯下头上沉重的凤冠，任由珠翠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接着，她用力撕扯着身上那件象征着契约与交易的华丽嫁衣！
繁复的丝绦被扯断，精致的刺绣被撕裂！她如同挣脱束缚的困兽，粗暴地将那身刺目的红妆从身上剥离！最终，只剩下一身素白的中衣。
她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房间深处。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般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她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窗棂。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涌入，吹拂着她散乱的长发。窗外，是寂静的庭院和那片在风中摇曳的竹林。夜空如墨，不见星月。
首辅夫人？
呵。
沈知微望着无边的夜色，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自嘲的弧度。
这用自由和尊严换来的身份，这冰冷的牢笼，这步步惊心的战场……她的“新婚”生活，才刚刚开始。而属于沈知微的战争，也远未结束。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听雪阁的冷寂中，契约已成，鸳盟已定。各取所需的棋局，正式落子。而棋盘之上，血月依旧高悬，阴谋仍在发酵，那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的真相，正等待着这把名为“首辅夫人”的新刀，去一层层剖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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