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剩冲进窝棚时,沈明远正蹲在火盆边烤鞋底的湿布。他猛地抬头,看见狗剩脸上的汗混着灰土划出几道泥痕,心就沉了半截。
“盐具被扣在营口外第三检查站,”狗剩喘着气,“赵姑娘说,成柱滩的池子已经挖好,就等铁盘铺底,再拖两天,潮线一退,整片滩地就得裂。”
沈明远没说话,只把鞋翻过来,用小刀刮掉沾在底缝里的芦苇屑。那双鞋是他从胶东带来的,鞋帮上还绣着母亲手缝的“平”字,如今早已磨得看不出模样。他把刀插回腰间,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走,去营口。”
马车是临时借的,拉车的骡子瘸了一条后腿,走起来一颠一颠,像在数地上的坑。沈明远靠着车板,怀里抱着个油纸包,里面是三匹胶东产的暗纹丝绸——素面朝外,里子却织着金线缠枝莲,一寸能换半石米。这是他娘临走前塞进他包袱的,说是“万一走投无路,拿它换条活路”。
天擦黑时到了检查站。铁丝网后两盏汽灯晃着,照得泥地泛青。几辆江南商会的板车停在哨卡前,车上的麻袋被划开,盐粒撒了一地。守兵叼着烟,用枪托拨弄着散落的铁盘,嘴里哼着不着调的军歌。
沈明远让狗剩在远处等,自己提着油纸包走向军官帐篷。帐帘掀开一条缝,热气混着酒味扑出来。桌边坐着个矮胖军官,正用小刀剔牙,肩章上的星子歪斜着,像被谁掰过。
“长官,”沈明远低头,声音放得软,“我是满洲盐业会社的临时买办,这批器械是奉天兵工厂订的,耽误了工期,上头要追责。”
军官眼皮都没抬:“买办?拿凭证来。”
沈明远递上一张伪造的委任书,是赵国祯前些日子托人从大连弄来的,盖着模糊的红章。军官扫了一眼,嗤笑:“这种纸也敢拿来糊弄我?滚出去。”
沈明远不动,只把油纸包轻轻放在桌上,解开一角。金线在灯下闪了一下,像水波掠过。
军官的手顿住了。他慢慢抽出整匹丝绸,对着光抖了抖,嘴角一点点翘起来。他没再问凭证,只说:“东西扣在后库,明早才能放行。”
“今夜就得取。”沈明远压低声音,“兵工厂的监工后天到,差了货,我活不了,您这层关系也断了。”
军官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点头:“行,你去库房领清单,找文书核对。”
后库是间铁皮屋,门锁着。文书兵是个瘦高年轻人,戴着眼镜,正低头抄写什么。沈明远递上委任书,文书头也不抬:“等会儿,忙着呢。”
沈明远瞥见他手边摊开的登记簿,页眉印着“军需调度科”五个红字。他心头一跳,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假装整理袖口,眼角却死死锁住那本子。
“长官,”他忽然开口,“我这趟来,还带了点土产,原想孝敬您上司,既然碰上了,也算缘分。”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小段丝绸残片,悄悄搁在桌角。
文书兵这才抬头,目光落在那抹金线上,愣了愣。沈明远趁机扫了一眼登记簿——“扣押令编号:军需-盐务-1937-084”,签署人一栏,龙飞凤舞签着“松井一郎”。
他呼吸一滞。
松井一郎,满洲盐业会社会长,赵国祯口中那个笑得像狐狸、手段却比狼还狠的商界对手。可眼前这份文件,盖的是军需章,发的是调度令,连扣押理由都写着“战时物资征用”。
这不是商人,是军方。
文书兵伸手去拿那截丝绸,沈明远急忙道:“对了,我还有事要回帐里确认,您忙。”说完转身就走,手心已全是汗。
他回到军官帐篷,里面空无一人。酒瓶倒着,烟头还在冒烟。他迅速从鞋底抽出一张小纸片——方才趁文书兵分神,他撕下了登记簿的一角,只留编号与签名。
帐外传来脚步声。他一把抓起剩下的两匹丝绸,塞进军官挂在衣架上的大衣口袋,自己钻到床底下。
军官回来时骂骂咧咧,翻找大衣,摸到丝绸后脸色缓了。他没再提追查的事,只嘟囔了一句:“这批铁盘原定配给奉天兵工厂,临时调来查私盐,也是上头一句话。”
沈明远蜷在床底,听见这话,心口像被铁钳夹住。
盐具本该送去兵工厂,却突然转来查私盐——说明松井不仅能调动商会资源,还能指挥军需调度。他不是在做生意,是在用军队的手,掐住盐的咽喉。
脚步声远去后,他爬出来,正要离开,瞥见帐外堆着几麻袋军粮,袋口破裂处漏出灰白的盐粒。他蹲下捏了一点,搓了搓——粗糙,带涩,和成柱滩病患吐出的黑渣一模一样。
原来前线吃的也是毒盐。
他咬紧牙关,把纸片塞进鞋垫,转身混入一队运盐的苦力。这些人穿着破袄,脚上绑着草绳,正被守兵吆喝着装车。沈明远低着头,肩膀夹紧,学着别人拖沓的步子。
车马启动时,远处传来火车鸣笛。一列满铁货车缓缓驶过,车厢外漆着“军用盐”三个黑字,在夜雾里像三块烧焦的木头。
苦力们低声交谈。
“这趟盐是给前线的,听说要打大仗。”
“前线吃这种盐,人不垮才怪。”
“可谁敢说?上个月有个炊事兵抱怨盐涩,第二天就拉去挖战壕,再没回来。”
沈明远默默听着,鞋垫里的纸片硌着脚心,像一根刺。
车行至岔道,他借口解手溜下,钻进路边荒草。狗剩牵着骡车等在洼地,见他来了,忙递上水囊。
“查清楚了?”狗剩问。
沈明远坐下,脱下鞋,取出纸片摊在膝上。火光下,那行“军需-盐务-1937-084”清晰可见,松井一郎的签名像一把刀,斜劈下来。
“他不是商会会长。”沈明远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是军需官。盐、粮、铁道,都在他手里。”
狗剩瞪大眼:“那咱们的盐场……”
“他能调兵工厂的货,就能调兵来砸我们的滩。”沈明远攥紧纸片,“可他为什么偏偏查这一批?是不是有人通风报信?”
狗剩摇头:“不可能,成柱滩除了咱们几个,没人知道。”
沈明远不语。他想起赵国祯信里那句“盐具未至,滩场待工”,字迹工整,却透着焦灼。她从不催人,这次却连写三遍“速查”。
他忽然抬头:“你回滩上报信,让赵姑娘把新盐藏好,别用铁盘,改用陶盆晒。我去趟大连,找商会的老账房。”
“你疯了?大连全是日本人!”
“正因为全是日本人,才safest。”沈明远扯了扯嘴角,竟笑了,“我娘说过,最危险的地方,是卖丝绸的铺子后头,藏着金库。”
狗剩还想说什么,沈明远已站起身,把纸片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衣袋。他拍了拍狗剩的肩:“回去告诉赵姑娘,就说——盐盘丢了不怕,咱们自己铸。”
他翻身上骡,缰绳一抖,瘸腿骡子颠颠地蹽开步子。夜风卷起尘土,扑在脸上,干涩发烫。
狗剩站在原地,望着那摇晃的背影渐渐融入雾中。远处,又一列火车呼啸而过,车轮与铁轨撞击声像在敲打某种倒计时。
沈明远伏在骡背上,忽然觉得鞋垫里的纸片不那么硌了。它贴着皮肤,温热,像一块小小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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