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的翅影刚消失在老鸦滩的芦苇梢头,地窨子外的矮木桩上便多了一块灰褐色的盐砖。它被随意搁在昨日烧尽的火堆旁,表面粗糙,边缘有明显的凿痕,像是从某块大盐坨上硬生生敲下来的。
赵国祯走近时,鞋底碾过几粒散落的粗盐。她没弯腰捡,只是盯着那块盐砖看了片刻,转身对狗剩说:“查。”
狗剩点头,拎起盐砖进了地窨子。不到一盏茶工夫,他出来,手里多了半张极薄的纸条,字迹细如蚊足:“民工修堡,无盐三日。”
赵国祯接过纸条,指尖摩挲着那八个字。她没问是谁送来的,也没问怎么藏进去的。有些事,问多了反而露怯。她只说:“让他们等三日。北洼新卤入盘那天,我去看。”
狗剩应了声是,转身要走,又停住:“沈少爷刚到,正往这边来。”
她“嗯”了一声,目光仍落在盐砖上。阳光斜照,盐面泛出微光,像冻住的水波。
沈明远是乘着一辆旧骡车来的,衣裳还算整齐,可袖口磨出了毛边,鞋帮上沾着干泥。他跳下车时差点绊倒,稳住身子才抬头喊她:“国祯!”
她迎上去,没笑,也没皱眉,只递了碗凉茶给他。他一口气喝完,抹了把嘴:“你疯了?真要跟那些人打交道?”
“哪那些人?”她问。
“抗联!”他压低声音,“你知道跟他们沾边会怎么样吗?松井的人已经在查老鸦滩那晚的事了!”
她没接话,蹲下身,用指甲轻轻刮了刮盐砖表面。盐屑簌簌落下,在阳光里闪了一下。
“你听我说,”沈明远蹲到她对面,语气软了些,“咱们好不容易有了点盐,有了人,有了地窨子。只要稳住,迟早能开分号,能把‘祯记’重新立起来。可你要是掺和进打仗的事……”
“掺和?”她抬眼看他,“咱们的盐,是自己晒出来的吗?是那些半夜撬通风口、扛粗盐袋的人晒出来的。他们饿着肚子,冒着枪子,就为了换一口干净盐吃。”
沈明远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三日后,我去北洼看新卤。你想来,就来。”
正午的日头毒得能晒裂石头。赵国祯带着两个盐工沿盐田北缘往辽河边走,说是去查新铺的卤池渗水情况。狗剩跟在后面半步远,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几块试卤用的盐石。
刚转过一道土坡,就听见远处传来吆喝声。一队日军押着三十多个民夫,正沿着黄土道往河岸高地处走。那些人衣衫褴褛,脚步踉跄,背上扛着木桩和石块。道边已有半截炮楼立着,灰秃秃的,像从地里长出的烂牙。
“那是……老李家的二小子?”一个盐工眯眼看了会儿,声音发颤。
赵国祯没应,只往前走了几步。她看见有个年轻后生突然跪倒,手里的石块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两个日本兵立刻冲上去,用枪托砸他背脊。他没喊,只是蜷着身子,手指抠进土里。
然后她看见了老马的儿子。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袋盐,想往那后生嘴里塞。盐袋刚打开,就被一个日本兵劈手夺过,扔上军车。袋子破了,盐撒了一地。风一吹,黄土扑上去,白盐转眼成了泥。
“住手!”赵国祯往前冲了一步。
狗剩一把拽住她胳膊:“您不能去!去了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她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后生被拖走,像拖一捆湿柴。老马的儿子被踹翻在地,嘴角流血,却还伸手去够地上那点残盐,一把塞进嘴里。
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听见自己呼吸声很重,像风箱在拉。
回地窨子的路上,谁都没说话。沈明远已在门口等着,见她回来,忙迎上来:“你去哪儿了?我听老马说——”
“我看见了。”她打断他。
“那你更该明白,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咱们得保全自己,保全盐行,等风头过去……”
她没看他,径直走进地窨子,从床底抽出父亲的旧账本。本子封面已磨得发白,边角卷起,像被火燎过又浸过水。
她翻到一页空白处,抽出炭笔。
沈明远跟进来,站在她身后:“国祯,你听我说,咱们是商人,不是兵。咱们的本事是算账、走货、开分号,不是跟枪炮打交道。你要是出了事,祯记怎么办?那些跟着你的人怎么办?”
她没抬头,笔尖落在纸上,用力写下:
“盐能救命,也能救国。”
墨迹粗重,几乎划破纸背。
沈明远盯着那行字,声音低了下去:“你爹要是还在,也不会让你冒这个险。”
她终于抬头,看着他:“我爹说过,人在,道在。可要是人人都闭眼,道还能在吗?”
“可你这是拿命去赌!”
“赌?”她轻轻笑了下,“咱们晒的每一粒盐,不都是在赌吗?赌天不下雨,赌鬼子不来,赌人还能站着做人。现在,不过是换个赌法。”
她合上账本,指尖抚过封皮上的旧痕:“我爹留这本子,不是让我守着几行字过一辈子的。他让我记住,盐不是货,是命。人没盐,走不动;国没盐,站不起来。”
沈明远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他盯着那本账,像在看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
她站起身,走到地窨子角落的陶瓮前,掀开盖子,取出一块用油布包着的盐砖。这是第一批从军仓转移出来的粗盐,经过土法淋滤,颜色微黄,但干净。
“明天,”她说,“我去北洼。”
“就为了见那群人?”
“不是为了见他们。”她解开油布,掰下一小块盐,放在掌心,“是为了告诉他们,咱们的盐,不光能救人,还能护人。”
沈明远忽然蹲下,双手抱头:“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不是抗联,是特务呢?万一这是个圈套呢?”
“想过。”她把盐块放进他手里,“所以我让狗剩去查。他也查了。送盐砖的是个老盐工,三年前在双台子河口失踪,上个月有人看见他在长白山脚下的伐木场干活。他儿子,死在往炮楼送木头的路上,没盐,走着走着就倒了。”
沈明远没动,盐块在他掌心慢慢化出湿痕。
“我不是非得信他们。”她轻声说,“但我不能不信那些倒在路上的人。”
天快黑时,她独自爬上北洼最高的土台。风从辽河上来,带着水汽和土腥。远处,日军的汽灯又亮了,照着新立的炮楼骨架,像一只蹲在地上的铁兽。
她从怀里掏出那半块盐砖,轻轻掰开。夹层里的纸条还在,字迹已有些模糊。她没再看,只把盐块放在台沿,任风吹。
盐粒一粒粒被吹散,落进夜色里。
她听见脚步声,回头,是狗剩。
“他们来了。”狗剩说,“在老晒场南头,等您。”
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住,从袖里摸出一小撮盐,撒向风中。
盐粒飞起,像碎雪。
她迈步下台,鞋底踩进一道浅浅的裂隙。土缝里,几粒盐已渗入地下,不见踪影。
沈明远站在地窨子口,手里还攥着那块盐,指节发白。
她走到他面前,没说话,只把手伸进他掌心,取走那块盐。
然后她转身,朝着老晒场走去。
狗剩提着灯笼跟上。
风忽然大了,吹得灯笼晃了一下,火光斜扫过盐田,照见一行脚印,正朝着黑暗深处延伸。
她的脚步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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