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触到竹简的刹那,江风猛地一扯,蜂蜡绳断裂的脆响在耳边炸开。竹鸢向江心一歪,赵国祯半个身子悬在空中,江水在脚下翻涌,像一张黑口。她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扣住支架横木,右手攥着那卷湿了边角的竹简,指节泛白。
“稳住——!”沈明远的声音从岸边传来,带着风的颤音。
她没回头,只借着竹鸢下坠的惯性,一脚蹬在侧翼竹骨上,整个人借力翻转,膝盖狠狠磕在底架,总算把重心拉了回来。竹鸢像只受伤的鸟,在江面上划出一道歪斜的弧线,朝着临江楼东侧浅滩滑去。
江岸上,陈小川已带人冲到水边,几只长篙齐齐伸出。竹鸢一头扎进浅水,溅起大片水花。赵国祯滚身落地,膝盖一软,跪在泥沙里,却仍把竹简护在胸前。
“你这命,比盐罐子还金贵。”陈小川一把扶她起来,声音发抖,“再偏半尺,就得喂鱼了。”
赵国祯喘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江水,低头看那竹简——外层竹皮已被水泡软,墨迹晕开些许,但内层文字尚清。她用袖子轻轻擦去表面湿痕,指尖抚过那些细密刻痕,像抚过父亲账本上压了三十年的朱砂批注。
“走,回楼里。”她站起身,腿还在抖,声音却稳,“这东西,得趁热看。”
临江楼内,火势已灭,焦味混着茉莉残香,弥漫在廊柱之间。沈明远命人清点俘虏、封锁暗道,自己亲自带人搜查听涛阁。赵国祯坐在厅中唯一完好的梨花木椅上,将竹简平摊在膝头,陈小川举着油灯凑近。
“这字……像是古篆,又带点海盐行会的暗记。”陈小川眯眼看了半晌,“‘九曲盐盟’……‘海阳渡’……还有‘三更火,照归途’?这是路线?还是暗号?”
赵国祯没答,只从腰间布袋里摸出一小块干布,轻轻吸去竹简表面潮气。她忽然停住,指着一行极细的小字:“你看这儿——‘庚支’二字,刻痕比旁处深,像是后来补的。”
陈小川凑近:“‘庚支’是那神秘势力的代号,可这竹简……少说有二十年了。”
“所以,他们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赵国祯轻声道,“他们是‘九曲盐盟’的残部,借着江南商会的壳,重新爬了出来。”
她抬头,目光穿过残破窗棂,望向远处江面。雾已散,晨光洒在波纹上,像撒了一层碎银。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生意场上,最怕的不是对手强,是对手藏在老朋友的袖子里。”
“走,找老周。”她起身,“他认得三十年前的盐路暗记。”
老周是祯记盐行的账房元老,年轻时跑过南北盐道,连最偏的私渡口都能闭眼画出路线图。听闻赵国祯带回竹简,他拄着拐杖一路小跑过来,眼镜都歪了。
“哎哟!这字我认得!”他一把抢过竹简,手指哆嗦着划过那些刻痕,“这是‘九曲盐盟’的‘归航令’!当年盟主定下的规矩——谁若背叛盟约,便在海阳渡点三更火,全盟共诛之!”
“那‘庚支’呢?”赵国祯问。
老周一愣,摇头:“没这分支。九曲盐盟只有甲至己六支,庚字……是后来加的。”
赵国祯与沈明远对视一眼。沈明远低声道:“他们篡改了盟令,把旧盟当幌子,实则另立山头。”
“不止。”赵国祯翻开竹简背面,指着一处几乎被磨平的印记,“你们看,这纹路——像不像江南商会的‘信义通商’玉佩?只是多了个倒钩。”
陈小川猛地一拍桌子:“他们早就在商会里埋了钉子!那白袍老者烧的盟约书,根本不是假的,是真货!他们烧,是因为怕我们发现——江南商会,本就是‘九曲盐盟’的叛徒!”
厅内一时寂静。油灯噼啪一声,灯花炸开。
赵国祯缓缓合上竹简,指尖在封口处摩挲。她忽然笑了:“难怪他们这么急着烧东西。不是怕我们抢,是怕我们看懂——他们争的从来不是盐价,是‘正统’二字。”
沈明远皱眉:“可这‘正统’,能值几船盐?”
“值一座城。”赵国祯轻声道,“谁握住了‘九曲盐盟’的名头,谁就能号令七省盐路。他们想借商会之手,重掌盐政,再把不服的——”她顿了顿,指尖轻轻一划,“像我爹那样,沉进黄河里。”
陈小川握紧了刀柄:“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把这竹简公之于众?”
“不急。”赵国祯摇头,“这竹简只是钥匙,还得找到锁。”
她起身,走到厅中那张烧得半焦的长桌前,从灰烬里捡起一片残纸。上面只余两个字:“海阳”。
“海阳渡在胶东,三十年前是盐盟总舵。”老周颤声道,“后来一场大火,盟主一家全没了,只逃出个幼子……听说,被江南商会收养了。”
赵国祯眼神一凝。
沈明远立刻道:“你是说——现任商会会长,就是那孩子?”
“未必是他本人。”赵国祯缓缓道,“但他的父辈,一定参与了那场火。”
她将残纸与竹简并排放在桌上,忽然伸手,从发间抽出一根银簪,轻轻刮去竹简边缘的漆层。底下露出一行极细小的字迹:“火起于内,水生于东。”
“内鬼。”陈小川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当年就是从内部烧的盟舵!”
赵国祯点头:“而‘水生于东’——东,是胶东,也是沈家。”
沈明远脸色一白:“你是说……我沈家?”
“不是你。”赵国祯看他一眼,语气缓了下来,“是你祖父那一辈。他们借着救孤之名,吞了盐盟基业,再以商会之名,打压异己。三十年来,多少盐商莫名其妙破产、沉船、暴毙……都是他们在清路。”
沈明远怔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旧铜铃——那是他父亲留下的,铃身刻着极小的“海阳”二字。
赵国祯没再说话,只将竹简收进怀中,转身走向门外。阳光正斜斜照进厅堂,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接下来三日,祯记盐行悄然行动。赵国祯派老周带着竹简拓本,秘密联络七省老盐商;陈小川带人查访海阳渡旧址,掘出半块刻着盟纹的石碑;沈明远则翻遍沈家旧档,在一本虫蛀的账册夹层里,找到一张泛黄的地契——正是海阳渡盐仓的归属文书,落款是“江南商会”,时间却在大火前三个月。
证据如丝线,一寸寸缠紧。
第四日清晨,江南商会总堂外,锣声三响。
赵国祯立于高台,手中展开一卷明黄帛书——那是她连夜誊写的“九曲盐盟真相录”,字字清晰,句句有据。
台下盐商云集,有人惊,有人怒,有人低头不语。
“三十年前,九曲盐盟因内乱而亡。”她声音清亮,“三十年后,有人借其名,行其恶,骗财害命,无所不用其极。今日,我赵国祯以盐商之女、祯记之主,将此真相公之于众——愿天下盐路,再无暗火,再无沉船!”
话音落,帛书随风展开,像一面旗帜。
就在此时,一名灰衣老者踉跄上前,手中捧着一枚焦黑的玉佩,颤声道:“我……我是海阳渡守仓人。那夜大火,我躲在地窖,亲眼看见商会的人往油库里倒火油……这玉佩,是盟主夫人塞给我的……她说——‘若有人问起,就说火从东来’……”
人群哗然。
赵国祯接过玉佩,轻轻放在帛书之上。阳光照在焦痕上,映出底下隐约的“信义通商”四字。
她转身,看向江南商会紧闭的大门。门缝里,一片纸屑随风飘出,上面墨迹未干,写着两个字:“认罪”。
台下有人开始收拾包袱,有人撕毁商会腰牌,有人默默走向祯记的登记处,申请加入新盐盟。
赵国祯站在高台边缘,风吹起她的衣角。她从袖中取出父亲留下的那本生意经,翻开第一页,轻声念道:“买卖不成,仁义在。若仁义也不在了——”她合上书,嘴角微扬,“那就替天行个道。”
沈明远走到她身边,递来一杯热茶:“接下来呢?”
她接过茶,吹了口气:“接下来?”她望向远方,“海阳渡,该重建了。”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