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门铃响起。俞明远从写作的半梦半醒中惊起，电脑屏幕的光在黑暗的房间里显得刺眼。自从中秋表演后，他的创作进入了某种狂热状态，常常写到忘记时间。
门铃再次响起，这次伴随着急促的敲门声。俞明远拖着疲惫的身体去开门，发现程暖站在门外，浑身湿透——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秋雨。她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手里紧攥着一个湿漉漉的快递信封。
暖暖？怎么了？俞明远立刻清醒过来，侧身让她进门。
程暖没有说话，只是将信封递给他，手指微微发抖。信封已经被雨水浸软，但还能看清上面的寄件人信息：维也纳音乐治疗研究中心。
俞明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记得程暖两个月前申请的这家世界顶尖机构的硕士项目，但她自己都说只是试试看，几乎不可能被录取。
你...被录取了？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取出一张同样潮湿但字迹仍可辨认的录取通知书。
程暖点头，雨水从她的发梢滴落到地板上，形成小小的水洼。全额奖学金。包括住宿和研究津贴。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需要一个月内报到。秋季学期十月中旬开始。
俞明远的第一反应是真心实意的喜悦：天啊，暖暖！这太棒了！你一直梦想的——然后现实如冷水般浇下，维也纳...那意味着
两年。程暖替他说完，眼睛在昏暗的门厅灯光下异常明亮，至少两年。
他们站在那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说不出话。俞明远机械地拿来毛巾递给程暖，然后去厨房泡茶。热水壶的嗡嗡声填满了沉默的空间。
回到客厅时，程暖已经擦干了头发，坐在沙发边缘，仍然紧握着那封信，仿佛它是某种会突然消失的幻影。俞明远将热茶放在她面前，在她身边坐下。
你应该去。他说，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坚定，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程暖猛地抬头看他：那你呢？你母亲的病情？你的写作？
我会处理好。俞明远挤出一个微笑，妈妈现在稳定多了，而且...维也纳又不是月球，我们可以视频，假期你可以回来...
你确定吗？程暖打断他，眼神锐利，还是这又是你那套我没事，你去吧的自我牺牲模式？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入。俞明远下意识地退缩了一下。是的，这确实是他的一贯模式——父亲离开后，他从小就学会不向母亲要求任何可能麻烦她的事；长大后，他习惯性地将别人的需求放在自己之前，用表面的高尚掩饰内心的恐惧。
我不是...他开口想辩解，但程暖已经站了起来。
明远，看着我。她的声音颤抖但坚决，我需要知道你真的会没事。不是假装没事，不是独自躲在角落里默默承受那种没事。因为如果你不能...我可以推迟入学，或者——
不！这个字脱口而出，比预想的还要激烈，你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我不会让你放弃。
程暖的眼睛闪烁着：为什么？因为你觉得我不够坚强到为自己做选择？还是因为你害怕承认自己需要有人陪伴？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俞明远感到一种陌生的愤怒在胸口燃烧——不是针对程暖，而是针对这个不可能的选择，针对命运的残酷玩笑，在母亲病情和写作刚有起色时，要夺走他最重要的支持。
我当然需要你！他几乎喊了出来，随即被自己的音量吓到，但正因为我需要你...我才不能...不能把你困在这里。你明白吗？
程暖的眼泪终于落下，和发梢残留的雨水混在一起：所以你宁愿痛苦地放我走，也不愿冒险表现出脆弱？明远，爱不是单向的牺牲！
这句话击中了俞明远心中某个隐秘的角落。是的，他一直以来都在扮演那个坚强、无私的角色，因为那是安全的——给予比索取安全，牺牲比坦诚安全。父亲的突然离去教会他的是：人们最终都会离开，所以不如先摆出不需要任何人的姿态。
我害怕。他轻声承认，这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这三个字，害怕你走了就...不再回来。害怕我最终会像父亲那样，孤独地...
程暖扑进他怀里，打断了他的话。她的身体仍然带着雨水的凉意，但怀抱温暖得让人心碎。我不会是你父亲，她在他的肩头低语，你也不是。
他们就这样相拥在凌晨的微光中，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俞明远的下巴抵在程暖头顶，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茉莉花香——她最近换的洗发水，因为知道那是他母亲现在唯一能辨认的气味。
手机突然响起，刺破了这一刻的宁静。俞明远摸索着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阳光养老院。凌晨三点半的来电从来不是好事。
俞先生？是夜班护工的声音，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但您母亲突然清醒了，一直要求见您。医生说可能是...暂时性的，建议您尽快过来。
俞明远和程暖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母亲已经好几周没有真正清醒的时刻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我马上到。他挂断电话，看向程暖，你要一起吗？
程暖点点头，已经拿起外套：走吧。
秋雨后的街道湿漉漉的，反射着路灯的橘黄色光芒。他们沉默地开车前往养老院，各自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中。维也纳的信还躺在程暖的包里，像一个即将改变一切的时间炸弹。
养老院的夜班护士李姐在前台等他们。真奇怪，她低声说，老太太突然坐起来，说有话要跟儿子说，清醒得像是从没病过一样。
母亲的房门虚掩着。俞明远轻轻推开，看到她靠坐在床头，眼神清明，正望着窗外的残月。听到门响，她转过头，准确地认出了他：小远。
这个简单的称呼让俞明远眼眶发热。多久了？多久母亲没有这样清醒地叫他的名字了？
妈，他走到床边，握住她伸出的手，您感觉怎么样？
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母亲的声音虚弱但连贯，梦里我一直在找你父亲...现在醒了。她的目光移到站在门口的程暖身上，程姑娘也来了。
程暖惊讶地上前：您记得我？
当然，母亲甚至露出一个微笑，你总给我带茉莉花茶。
俞明远和程暖交换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这种程度的认知clarity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中极为罕见，医生称之为回光返照——不是好转的征兆，而是衰退前最后的清醒。
妈，您想跟我说什么？俞明远轻声问，既珍惜这一刻又害怕它转瞬即逝。
母亲的目光变得柔和而忧伤：你看起来...像当年听说我要调去广州时的明川。
俞明远一震。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提起那段历史——在她和父亲结婚前，曾有机会调往广州工作，但为了父亲放弃了。
什么意思？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种表情，母亲轻叹，明明舍不得，却偏要笑着说去吧，我没事。她虚弱地捏了捏他的手，你父亲后来承认，那晚他哭了一整夜...怕我一去不回。
俞明远喉咙发紧。历史在重演吗？程暖的维也纳，母亲当年的广州，同样的两难抉择？
您后悔吗？程暖突然问，放弃那次调职？
母亲思考了一会儿：有时候。但更多是后悔没让明川表达真实感受。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现在...你们面临类似的选择？
俞明远惊讶于母亲的洞察力。但更让他震惊的是程暖的诚实：我收到了维也纳音乐治疗中心的录取通知。要去两年。
母亲缓缓点头：而小远在说去吧，我没事？
被这样直白地指出，俞明远感到一阵羞愧。是的，他确实在用高尚掩饰恐惧，就像父亲当年一样。
妈...他不知如何继续。
小远，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坚定，爱不是把鸟关在金笼子里，而是相信它飞走后还会回来。你父亲到最后才明白这一点...我希望你比他早点懂。
这句话与几小时前程暖所说的惊人相似。俞明远看向程暖，看到她眼中闪烁着泪光。
母亲的清醒只持续了不到一小时。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帘时，她的眼神又开始变得茫然，很快陷入沉睡。医生检查后表示这是病情发展的正常现象，但建议他们珍惜这些难得的清醒时刻。
离开养老院时，天已大亮。俞明远和程暖站在停车场，被初秋的阳光笼罩，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送我回家好吗？程暖最终打破沉默，我需要...整理一些事情。
回程的车里，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但沉默不再那么沉重，而像是一种必要的消化过程。在程暖公寓楼下，她轻轻吻了吻俞明远的脸颊：不管怎样决定，我都爱你。记住这一点。
接下来的三天，他们默契地给了彼此空间。俞明远每天去看母亲，但她的清醒时刻没有再现。他继续写作，但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维也纳和那个即将到来的决定。
第四天清晨，俞明远在弹奏父亲未完成的《雨巷》变奏曲时，突然顿悟——真爱不是捆绑也不是牺牲，而是支持对方绽放最完整的自我。就像父亲最终希望母亲去广州一样，就像母亲从未后悔选择留下一样，每个决定都有其意义，只要它是出于爱而非恐惧。
他放下吉他，打开电脑，疯狂地搜索维也纳的生活信息——租房情况、公共交通、物价指数、华人社区。然后他列了一张清单，出门采购了一整天。
晚上，他给程暖发了条简短的信息：明天能来机场送我吗？
程暖的回复几乎立刻到来：你要去哪？
不是我，俞明远回复，是你。维也纳航班是明天下午三点二十，对吧？
第二天，俞明远提前两小时到达机场，背着鼓鼓的双肩包。他在出发大厅看到了程暖，她身边是一个贴满托运标签的行李箱。当她转身看到他时，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来...送我？她不确定地问。
俞明远点点头，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精心准备的文件夹：维也纳生存包。包括租房指南、公共交通卡申请流程、最靠谱的中超市地址、华人学生社团联系方式...他又拿出一个小盒子，还有这个。
程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个小巧的茉莉花标本。这是...？
我家的备用钥匙。这样你回来时可以直接进门。俞明远的声音有些颤抖，但眼神坚定，茉莉花是提醒你...这里有人等你。
程暖的眼泪夺眶而出：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俞明远摇摇头：我得照顾妈妈，完成那本书...但我会每个月飞去看你，至少一次。他捧起她的脸，这次不是去吧，我没事，而是去吧，记得回来。
程暖紧紧抱住他，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登机广播响起时，她才不舍地松开：你确定这样可行？
不确定。俞明远诚实地回答，但值得一试。两年后你回来时，我会拿着新书和更好的自己在等你。
程暖最后吻了吻他，拖着行李箱走向安检口。在转弯处，她回头喊道：告诉阿姨，我会带维也纳最好的巧克力回来给她！
俞明远挥手，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回程的地铁上，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不是没有悲伤，而是一种确信，确信他们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是出于恐惧的捆绑，也不是出于牺牲的分离，而是出于爱的...等待。
回到家，他拿起吉他，弹起一首新写的歌，关于两个城市，两颗心，和一段足够坚强到跨越距离的感情。窗外，一架飞机划过蓝天，向着维也纳的方向飞去。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