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盯着掌心跳动的玉珏,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
老君庙破瓦下,师父也是这样把佩剑横在他脖颈间:
“乱世里活下来的人,不是靠仁义,是靠...咳...”
老人剧烈咳嗽着没说完的话,此刻化作他眼底腾腾的野心。
他猛地将玉珏按进胸膛,感受着冰凉的玉石贴着跳动的血脉,突然放声大笑:“将军果然是识时务的俊杰!”
笑声惊飞了栖息在断桩上的寒鸦,那些漆黑的影子掠过残阳,竟像是无数张赞同的嘴脸。
当最后一名王族被铁链拖走时,李靖踩着姜豹的佩剑登上观星台。
晚风卷起他染血的披风,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旗。
脚下是燃烧的宫殿废墟,冲天火光里隐约可见无数木桩刺破焦土,像是大地新生的獠牙。
他举起酒坛仰头痛饮,琥珀色的酒液顺着下颌淌进甲胄缝隙,却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金色——
那里面掺了三成奴隶的血。
暮色像浸透了铁锈的绸缎,裹住荒原上最后一丝残阳。
姜豹的坐骑在枯黄的草坡上踏出沉重的蹄印,背负的姜子牙尸首随着步伐左右摇晃,
白发从狰狞的伤口里钻出来,在风中结成蛛网般的血絮。
他刻意让缰绳勒得马颈咯咯作响,仿佛这样就能把老半截身子陷进鞍鞯里的谢国瑞也一并碾碎。
“咔嚓”一声枯枝断裂的脆响惊得姜豹心头一跳。
回头望去,那个曾经在朝堂上指着他鼻子骂“阉党余孽”的老家伙仍僵直地坐在马背上,银白的须发被风吹得如同招魂幡上的破絮。
他眯起鹰隼般的眼睛,注意到老人紧攥剑柄的指节已经泛出青白——
不是恐惧,是猎杀者锁定猎物时才会有的兴奋。
“好个老狐狸。”
姜豹在齿间碾碎后槽牙,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雁翎刀的螭龙纹鞘。
十年前他在诏狱受刑时,就是这个谢国瑞带着三百死士撞开牢门。
此刻尸首散发着腐臭的老家伙,居然还敢用当年那双毒辣的眼珠盯着自己。
谢国瑞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望着天边血色的晚霞,恍惚看见年轻时在姜子牙禁地见过的血祭大阵。
那些被绑在青铜柱上的巫祝们,额间朱砂符咒在火把下明明灭灭,与此刻姜豹眼底翻涌的杀意竟有几分相似。
他想开口质问,却发现舌头像是被塞进了滚烫的岩浆。
“你要杀就杀...”沙哑的声音惊飞了草丛里的乌鸦,老者突然松开剑柄的动作让姜豹瞳孔骤缩。
暗器脱手的瞬间,姜豹的雁翎刀已经出鞘三寸,却在触碰剑柄的刹那生生顿住——
十年前在鹿台台阶上,也是这样一把淬毒短剑划开了他的左肩。
“放过我女儿。”
谢国瑞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落在刀刃上,
“她...咳咳...”
剧烈咳嗽中带出的血沫染红了胡须,“是姜子牙爱过的...”
最后一个字被风撕成碎片,却像根淬毒的银针直刺姜豹心脏。
姜豹感觉喉咙里突然涌起某种粘稠的东西。
他低头看见自己掌心赫然印着暗红色血痕,方才握刀时竟不知何时已割破掌心。
那些混着铁锈味的液体顺着指缝滴落,在黄沙地上蜿蜒成诡异的图腾,让他想起在朝歌城外见过的祭祀坑。
“姜子牙...”老人干裂的嘴唇溢出这个禁忌的名字时,姜豹的瞳孔猛地收缩。
十年前那个雨夜,老人在太极殿台阶上为他挡下九支响箭的场景突然刺破记忆。
当时穿透他右肩的箭头此刻仿佛还残留在体内,随着这个名字在血脉里搅动出剧烈的疼痛。
“你走吧。”
姜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松开攥紧缰绳的手,任由战马自行前行。
在老人转身的刹那,他看见对方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仿佛看穿了他藏在袖中密报里的杀机。
远处传来李靖亲卫营特有的玄铁甲撞击声时,他终于想起为何要带着这个活口离开朝歌——
有些棋局,总要亲手埋下胜负的伏笔。
残阳如凝血的铜镜坠落在荒原尽头,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谢国瑞的马蹄深深陷进沙地里,他望着姜豹渐远的背影,喉结急促滚动两下:
“你放了我?”
风卷着枯叶扫过姜豹的后颈,他听见自己铠甲缝隙里发出细碎的响动。
十年前太极殿飞溅的血珠仿佛还黏在鳞甲上,那时老狐狸的眼珠子也是这样滴溜溜转着,带着要把人剐成肉泥的狠劲。
“你以为我会稀罕杀你?”
姜豹突然转身,残破的披风在暮色中猎猎作响。
他举起的手掌停在半空,剑柄上缠绕的赤练蛇纹映着血光,
“你这条命,值当拿去换朝歌半日太平。”
谢国瑞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昨夜在诏狱地牢瞥见的密报,羊皮纸上“姜氏遗孤”四个字被朱砂重重描过。
冷汗顺着脊椎滑进牛皮甲领口,他突然发现姜豹的靴面上沾着昆仑山的红泥——
那本该是三千里外的绝境。
“带她去见姜子牙最后一面。”
姜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却让谢国瑞浑身剧震。
老者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清明,忽然扯开衣襟,心口狰狞的箭疤在血色残阳下宛如蜈蚣,
“当年在鹿台,要不是你替我挡下那支穿云箭......”
暮色突然变得粘稠起来,远处传来乌鸦凄厉的啼叫。
谢国瑞猛地打断这个话题,指尖几乎掐进掌心:
“你让她殉葬?”
“殉葬?”
姜豹突然笑出声,笑声里混着铁器锈蚀的嘶哑。
他解下佩剑重重插进沙地,剑柄上的睚眦纹在暮色中睁开血瞳,
“你们人类总爱往死人堆里扎,怎么不把皇宫拆了给祖宗当陪葬品?”
谢国瑞的指甲深深抠进马鞍的青铜扣,突然注意到姜豹的佩剑比他记忆中短了半截。
十年前刺入他肩胛的那道伤口,此刻正隐隐发烫。
“她要去见活人。”
姜豹的声音突然变得缥缈,仿佛隔着千重山峦传来。
他望着天边翻涌的紫霞,那里沉淀着三千年未散的战火硝烟,“你们都会离开的。”
谢国瑞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想起萱萱贴身佩戴的甲骨卜正在发热,那些刻满上古文字的龟甲边缘,不知何时渗出了淡蓝色的荧光。
但喉头突然涌上的血腥味让他说不出话,只能看着姜豹的背影渐渐化作暮色中的剪影。
“三千年啊......”
姜豹的声音混着风声传来,带着某种解脱的疲惫,
“等你们走后,这里会变成埋着六十万具尸骨的废墟。”
他忽然转身,残破的面甲下露出半张青灰色的脸,“闻仲赢了。”
这句话像根烧红的铁钉扎进谢国瑞心脏。
他望着天边最后一线残阳坠落,突然明白姜豹眼中为何会有那样的神情——
就像当年在朝歌城头,看着周武王的军队踏碎鹿台的琉璃瓦时,那个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眼中闪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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