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京城黑黢黢一片，连花楼都吹了灯。
城北的丞相府后院却突然响起几声尖叫，接着全府的蜡烛亮成一片，丫鬟小厮们去请医师的，去通知老太太的、老爷夫人的、大小姐的……进进出出，衣摆蜷风，神色惊惶——府中的二小姐忽然高烧不止，贴身丫鬟进门一看，她竟没了呼吸！
老太太向来睡得浅，府里一有动静她便醒了。
出去查看的丫鬟回来结结巴巴：“二小姐、二小姐她出事了！”
老太太眼前一黑，扶着床喘粗气儿，偏偏心急如焚：“连心，快过来更衣！”
等她拄着拐杖赶到南边的月华院时，自己的儿子儿媳和大孙女都已经到了，几人看到她便过来搀扶，她心烦意乱地摆摆手，向房里张望，屏风上映出的人影高大粗壮，当是医师。
丞相府嫡小姐夏玉磬站在众人之后，樱唇紧咬，冷汗细密。
一刻钟的时间，几人看着医师诊脉施针，一颗心高悬在空中。连一向不太喜欢二小姐的夫人都揪紧了手绢，大气不敢喘一声，心里不断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门推开又合上，出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大夫，他要对着门外的众人叹气，摇头：“风寒入骨，救不活了……还是尽早准备后事吧。”
老太太这下真的是受不住打击了，所有希望被尽数掐灭，她昏了过去。
丞相老爷连忙扶住老娘，吩咐小厮去截刚走的大夫。大夫去而复返，给年事已高的老夫人开了安神的药，又嘱咐丞相好生安慰母亲：“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哀伤，大人切记开导陪伴，老人家心情大落，长期闷闷不乐，有损健康。”丞相连声答应，塞去酬金：“这么晚了，有劳您了！”招手唤一旁静立的管家：“替我好好送送大夫。”
丞相跟夫人小姐在老太太房里陪到了四更天。丞相要早朝，便回房补了个觉，收拾一下进了宫；夫人心疼女儿便叫她回去，说自己一个人就够了。大小姐夏玉磬一向敬重祖母，此刻却也没坚持，默默离开了。丞相夫人没太在意，今晚的事……唉——这孩子没了妹妹，心里也不好受吧，虽然这妹妹没有血缘关系，但她们一向要好……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好女儿并不是回房了，而是转身就回到了月华院，陪着妹妹到天亮。
老太太醒来时，床边的儿媳妇眼皮子正打着架，见她醒了，忙睁眼：“婆婆，你醒了，药温着呢。”她刚要出声唤丫鬟端药，老太太便叹了口气：“我哪里喝得下什么药啊，安安她……唉，昨天还好好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说着，声音哽咽：“十一年前，要不是她的父母救我一命……我们答应了人家好好照顾安安，现在居然……”泪水里混杂着怜爱与愧疚，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老太太浑浊的双眼里往下滚落。
丞相夫人也是叹气，她虽然平日里总抱怨老太太偏心这个外来的孙女，但此刻也是悲戚不已，花骨朵一样的少女，才十一岁啊，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带走了——作孽啊，作孽！
全府的气氛也低迷着，但毕竟是夏天，尸体在棺材里也放不住，天一亮，灵堂便开始布置了。
月华院的丫鬟们哭哭啼啼地扯白布，摆蜡烛，谁也没有注意到棺材并没有完全封闭起来，一个个的小孔隐藏其中。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小姐，其实根本没有死。
玉国经历了三百多年的风雨乱世，过去繁琐的礼节被当今圣上砍去一半，原本近二十道的葬礼如今不到十道，而意外丧生的少年人的葬礼更是不会大办。但基本上每一道都经了夏玉磬的手。她为她沐浴更衣，替她收拾金银细软，送她入殓，然后跪在偌大的“奠”字下，听着父亲母亲的叹息声，祖母絮絮叨叨地哽咽着的嘱咐声……
吊唁的人来得很少。祁安怕生，外人面前向来害羞，茶会诗会赏花宴上没交到什么朋友，合得来的也仅仅两三个。她们来得倒不算慢，前去接待的小厮领着进门时，人揪着白手帕子手脚不只该往哪儿搁，前几天还活蹦乱跳的人儿就这么没了，真够离奇的，高门大院的贵女死于风寒，说出去人家都会嘲笑家门破落吧。
可是事情又真真切切在眼前。
几个人素衣女郎前前后后迈进灵堂，火盆边纸钱一烧，丫鬟们的哭声一听，她们也悲从中来，悄悄红了眼，其中那个平素就好动的齐佳人更是控制不住哭出了声。
只有夏玉磬，她一滴泪也没掉，只是眸色沉沉，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棺材看到那人。
银烛冷光点点，无悲无喜俯视众人，泪水，抽泣，压抑……直至月上中天，灵堂才渐渐恢复了最初的肃穆安静。
只有那两个少女，一个在棺中，一个在其外，却仍身影交缠。
就像她们形影不离的幼年，亦似她们无法分离的明天……
“咚——咚”三更的梆子由慢到快连响了三声，
夏玉磬慢慢站起来，跟着出殡的队伍往京城野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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