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背叛杨字营的骑士的心脏剧烈收缩了一下，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大数目的凉州骑军，他也很快发现凉州骑军跟他以往的杨字营骑军的不同，后者陷阵杀敌，无疑是很悍勇也很残忍，他投军以后，自己也是如此，否则也成不了大将军杨义雄亲卫骑军之一。但是前方这些凉州骑军给他的感觉，却又更加可怕，先前跟那些游标弩手交战还不明显，不过是觉得那些久负盛名的凉州游弩手确实战力惊人，可当超出三百人数之后，就给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像是这三百骑浑然一体，他们的策马扬鞭，充满了一种会让所有北莽勇士都会感到极其别扭的隐忍和克制。眼前这些虎头城驻军，甚至每一次身体跟随马背的起伏幅度，都如出一辙。
他只听说那两支用无数金银喂养出的大帐重骑，在完完整整铺开阵型进行一线冲锋时，能够做到齐头并进，这还是那位镇北王花费重金打造的出了名的凉州轻骑和紫衫天军才能有的威力。
可是，这些骑军明显并非紫衫天军或者凉州轻骑中的任何一支，他们所穿戴的铁甲，所佩戴的兵器，也跟他们有很大的区别，他们全都是玄黑软甲，玄色头盔，手中的则是长槊与腰刀，刀刃闪闪发亮，一看就是饮尽了无数战士的鲜血。
这四百骑几乎同时翻身下马，为首一名中年骑士单膝跪地，低头抱拳，说道：“末将刘济农，参见大统领。”
之后，那四百骑异口同声道：“参见大统领！”
那位鸿雁郡主瞳孔紧缩，失声惊呼道：“天鹰骑！这是独孤珏的天鹰骑啊！那是比紫衫天军还要恐怖百倍的天鹰骑，紫衫天军的前身”
这时，独孤珏微笑道：“都起来吧，这趟劳烦刘将军出城相迎了。”
那位骑士彻底惊怔住了，他没想到自己遇上的人原来竟然是那位在中州武榜的第一人，也是大炎第一世家，首辅独孤鸣的长子独孤珏，同时又是天鹰骑的大统领，难怪这些人一看就给人极大的震慑，其强悍的实力恐怕跟他们北莽的军神种鲲不相上下，也许正面对抗的话，种鲲都未必会是他们的对手。
不过，当他看到那名衣甲刀弩与身后骑卒一模一样的刘将军在起身时，似乎是个瘸子？然后，他就知道这位相貌平平的瘸腿武将是谁了，凉州诸位统帅之下的边将第一人，虎头城守将刘瘸子。
他不认识什么刘济农，但几乎每一个杨字营士卒都听说过这个在大漠上极具传奇色彩的刘瘸子。此人跟许多边功越大在北莽骂名越多的凉州武将不一样，刘瘸子在北莽南朝读书人嘴里，那都是公认的当世良将，治军法度森严，但战场外视士卒如亲子，两儿两女，儿子都已经战死边关，小儿子死时不过十六岁，两个女儿都嫁给了他的部下，又都成了寡妇。刘瘸子对敌从不心慈手软，却也从不滥杀无辜，在十四年前一次报复性的长途奔袭中，深入北莽姑塞州境内腹地，一路斩首破万，那条腿就是被一名俘虏女子用匕首刺透，但他依旧没有杀她。
谁都以为他忠心的是那位血腥残酷的镇北王，然而，他真实的身份却是天鹰骑的骠骑将军，一直隐姓埋名地守在虎头城，一守就是二十年，却没有丝毫的怨言，还获得了镇北王的赏识，一路高升，如今已然成为了虎头城的掌握实权的守军统帅。
刘济农陪着独孤珏前往那座气势雄伟的虎头城，他大半辈子的心血都在那儿，看着那高大的城墙，这位战功彪炳的武将眼神异常温暖。
他们身后的四百精骑缓缓拨转马头返程，都忍不住看了几眼那古怪的两人。骑马的年轻人一身北蛮子装束，携带兵器倒是挺多的，然后拖着一个只能步行的可怜女子。
入城后，独孤珏洗过澡，换了一身衣衫，刘济农和几位虎头城的校尉恭敬地站在外院阶下。
“大统领。”刘济农拱手抱拳，对他恭敬一礼，说道：“刚接到东海那边的消息，越家和东海侯江家翻脸，越非烟用同心蛊毒控制了江家，幸好陆璨小公爷揭穿了他们之间的戏码……但是，无极殿插了一手，现在情况未明。”
独孤珏没有言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须臾才又问道：“这边呢？”
刘济农摇头：“不好，鹿尾烽燧和天穹城被攻破，鹿尾烽燧的杜振武和他手下的烽子牺牲，天穹城也全军覆没，镇北王很是恼火”
独孤珏点了点头：“领军的是北莽先锋营杨字营的统帅杨义雄，此人的谋略不下那位北莽的南院大王董胖子，守不住也是意料之中的。”
刘济农犹豫了一会儿，做了个“砍头”的手势，说：“要不要派咱们的秘营？”
独孤珏摇了摇头，对刘济农附耳低语几句，说：“不要打草惊蛇。”接着，他望向了外院阶下的那几个校尉，微笑道，“刘将军，各位都能喝酒？”
刘济农点头笑着指着其中两个校尉打趣道：“喝当然是都能喝的，这帮人打仗就那么回事，酒桌上个个天王老子第一，不过，马蒺藜和诸云龙两个都要当值巡夜，其他人只要不喝得酩酊大醉，都无妨。”
独孤珏“嗯”了一声：“那咱们喝个点到为止，上次欠下的，就只能以后有机会再补上了。”
刘济农笑呵呵地答应了一声，转头喊道：“云龙，你跟老马亲自去抱两坛酒来，然后滚去巡夜。”
马蒺藜如释重负，和另外一个校尉一起小跑着出了院子，很快就抱来了两坛“马上行”，这是他们天鹰骑最爱喝的自酿酒，劲头猛，很劲强，但却是他们的最爱。
心虚的马蒺藜不敢多待，就想着赶紧溜之大吉，那么气度儒雅的虎头城校尉诸云龙犹豫了一下，望向了独孤珏，问道：“大统领，卑职今夜不能喝酒，也不知道下次能喝酒是何时何地，可否以空碗敬统领一回？”
独孤珏点了点头。
诸云龙高高端起那只空荡荡的碗，独孤珏则站起身将碗中的“马上行”一饮而尽。别看他甚少喝酒，实际上他的酒量惊人，千杯不醉，刘济农悄悄跟别人打过赌，说他们大统领能将天鹰骑军的所有人都喝醉，自己却还能再喝上几大碗。众人那时都不信，认为独孤珏一个文弱书生，翩翩佳公子怎么可能千杯不醉，别是吹牛的吧？结果，事实打脸打得啪啪响，独孤珏斯文起来那是真的斯文，沾酒不沾，温文尔雅，宛若进京赶考的书生，可若是跟边关将士豪饮，也能让众人刮目相看。
马蒺藜忐忑问道：“大统领，要不卑职也敬你一回？”
独孤珏又笑着喝了一碗。
独孤珏做回石凳欧，看着那些脸上都带着真诚笑意的边关将领，问道：“刘将军，虎头城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尽管开口。”
刘济农一手捧碗，一手搁在那条瘸了的腿上，笑着摇头说：“没有了。”
独孤珏也没有多说些什么，陪着这些都已四十多岁的凉州老将，也是自己多年的部下一起默默喝酒。
刘济农在最后，只说了一句话：“既然大统领坐在这里，那么有句本来以为没法子说出口的话，就能说了，虎头城四万余人，今天就当都喝过了大统领的送行酒，虽死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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