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景盛十六年，三月。
大炎马嵬坡栖霞关葫芦口烽燧林立，两座烽燧之间最远相距不过百里，最近不足三十里，杨淮州为边关守将，在建造每座烽燧时，在择地一事上极为苛刻精细，站在任意一座烽燧守望台上，必可见两座以上的邻近烽燧。边烽互望绵延成势的众多烽燧中，位于一条戈壁走廊的鹿尾烽燧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座，按例设置烽帅一人，副帅一人，烽子四人，北莽叩关后，鹿尾烽燧又额外添补了烽子五名和驿马一匹。
鹿尾烽燧设在葫芦口左侧，隶属于以钟鼓寨为核心的寨堡群，比起栆马寨要靠左和靠后，随着北莽先锋大军长驱直下，钟鼓寨虽然尚未受到大规模北莽骑兵冲击侵扰，但鹿尾烽燧的烽子已经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战事的临近，那些在铁甲罩裘的一股股北莽游骑出现在附近游曳探查地形，昨天更有胆大包天的十余骑北莽斥候，面朝鹿尾烽燧骤然突入，双方相距不足八十步，烽燧内十几名眼里极佳的幽州士卒甚至能够看清北莽子的脸庞，烽燧司马杜振武手挽强弓，一箭就将为首一骑射落马下，北莽斥候显然大吃一惊，收起尸体恨恨离去，临行前，还举起战刀朝着鹿尾烽燧指指点点。
今日清晨拂晓时分，亲自负责后半夜的杜振武站在高台上，抬头看着桔槔上悬挂着那只名叫兜零的笼子，他作为鹿尾烽燧的当家人，不同于烽燧内大多数目不识丁的烽子，杜振武是钟鼓寨附近小有名气的读书人，文书符牒转牒都写得很漂亮，又有一手出色的箭术，所以入伍不到半年就晋升了烽帅。杜家在幽州是声望大族，杜振武虽说是偏房庶子，但本可以靠着将种门庭的余荫去临近郡县的衙门当差，由吏转官也一样不需要几年，之所以来葫芦口风吹日晒，是源于他一时的冲动。
世人皆知早年镇北王焦仲卿身边有八百亲卫，号称白马卫，清一色骑乘出自千草马场的凉北大马，佩刀负弩披白甲，那是威震天下、所向披靡，不亚于他的紫衫天军的赫赫威名，想进白马卫的那是挤破了头都很难进去的，杜振武就不幸落选，心灰意冷之时，却偶遇芙蓉城的城主、独孤家二公子独孤真，有幸入得他的青眼，并经由他的推荐，算是入了白马卫的门槛，谁知，没容他高兴两日，却又被白马卫里某些有权有势的人给刷了下来，给分配到了这偏远的最北的边线上。因着他又是怀揣着独孤二公子的推荐亲笔信，那些鹿尾烽燧里的老卒都不爱搭理他。不为别的，即便大炎的首辅大人和独孤二公子声名显赫，那却是在大炎、在金陵，对他们这些偏远的烽燧的烽帅及卒子们来说，他们所敬畏的唯有那位人称“血屠手”的镇北王，那是他们肝脑涂地都愿意追随的王爷，哼，那独孤二公子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便是那位武榜第一人，他们也不曾看在眼中罢了。
作为上任烽帅的冯千钧更是不待见他这个面容英俊的“文弱书生”，当时杜振武就震怒翻脸，跟那位上司狠狠地打上了一架，事后本以为殴打了上司，铁定得灰溜溜地卷铺盖滚回老家，谁知那位相貌身材跟一头熊也似的烽帅也硬气，虽说之后一直没给他好脸色，但也没动什么手脚刁难他这个不懂规矩的刺头烽子，只是让他做了足足两个月的烧灶厨子。经此一役，杜振武反而对冯千钧产生了些微好感，也不再处处使气，直至去年年末，各个堡寨烽燧前往钟鼓寨校武，鹿尾烽燧就把杜振武赶鸭子上架，不曾想他居然还得了幽州刺史大人亲口嘉奖，又及今年年初，葫芦口外幽州和北莽双方斥候几乎每天都有拿命换命的急促交锋，他们鹿尾烽燧的烽帅突然就跳级升为了烽堡的一把手，而他跟着晋升为烽燧的司马。
此刻，换值的两名烽子准时走到守望高台上，听见脚步声的杜振武转头看着那两张迥异的脸庞，一张稚嫩而朝气，毕竟是个才十六七岁的孩子，另一张脸沧桑且平庸，前者是这次临时增添的烽子之一，用烽燧老卒的话说就是幽州境内的新兵蛋子，放个屁都是香的，不想那些老家伙，待久了拉个屎都没味儿。前者姓薛，名叫薛进，排行老三，又叫薛老三，后者姓邢，大家都叫老邢头，或者邢老。据说是葫芦口最早一批烽燧老卒，鹿尾建造好后，老人便是第一批入驻的烽子，熬了很多年才当上了个副帅。老邢头脾气好，随和亲近，又会见风使舵，机灵得很，拳脚功夫一流，也很得人心，连杜振武都对其表示服气。
杜振武见他们上来，对少年烽子微笑道：“春眠难得，你再去睡会儿，我替你守望便是。”
那少年摇头灿烂一笑：：“不了，邵老二他们打鼾跟打雷似的，烽帅，你赶紧去休息吧，有我跟邢老当值，保管不出错。”
杜振武显然早已领教过那帮汉子的鼾声如雷，会心地笑道：“那我陪你们站会儿，反正我也没睡意。”他有句话放在心底没说出口，也许以后就有的睡了。
少年烽子薛进像一杆长枪站在守望台边缘，举目远眺。
身材矮小的副帅邢老走到杜振武的身边，伸手捏了捏棉绒干瘪的老旧襟领，默不作声。
天边响起一阵尖锐的鹰鸣。
一只浑身乌黑羽毛、眼神锐利的海东青展翅盘旋在烽燧上空，他认得这海东青，那是名叫光辉的，属于他家主子的猛禽。没错，他家的主子就是独孤珏，而他的真实身份为秘营五大首领之一的狼营谍子，此次是奉他家主子之命前来打听边塞消息的，打着的旗号便是芙蓉城主，独孤家二公子独孤真的。独孤真对此心知肚明，却也未曾置喙一词。光辉会出现在这里，代表着他的主子可能也离此不远，但他只能视而不见。
杜振武扫了一眼那海东青，又把视线投向远方的天际，压低声音感叹道：“二位，看情形，咱们这鹿尾烽燧的平安火烧不了几次了，虽然北莽先锋主力不一定瞧得上眼这边，可就算他们一股脑儿去卧弓城下安营扎寨，但只要他们还觊觎着卧弓城后边的鸾鹤、霞光两城，钟鼓寨这片必然就是他们的眼中钉，现在就看会是谁带兵来攻打了。”
眼神浑浊晦暗的老人“嗯”了一声，轻声问道：“杜司马，说几句实话，你别生气，咱们鹿尾烽燧的老卒其实心里头都敞亮着，你跟咱们不一样，不用在这里等死，让家族砸银子动用关系，完全可以把你调回更安生的幽州境内。你又何苦来哉？是想军功想疯了么？”
杜振武没有动怒，苦笑道：“我当然想过这事，不过上旬一封家书让我想都不用想了，我们杜家虽然在幽州是堪称名门望族，但不说上辈人，我这一辈子弟就有四人在幽州军中任职，家我有三人在葫芦口，我投军最晚，什么司马，什么烽帅根本拿不出手，我那个嫡房长孙的大哥，如今已经是霞光城内离校尉只差一步的检校了，家族本意是要全力运作，尽量帮他找个台面上说得过去的由头借口撤回境内，哪知我这大哥一根筋，就是不肯走，家族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其余那个官职稍小的四弟迁回幽州，但是幽州边军那些将军们又不是睁眼瞎，我杜家也不是手眼通天的存在，出身长房的四弟一走，那么我这个三哥当然得留下-”
他说得在情在理，满脸苦涩的笑容，任谁都不会丝毫的怀疑。
“年轻的烽子我不敢问，也不忍心问，但我很好奇像老邢这样的是怎么想的。我到达葫芦口之前，听说你们这些老兵油子打起仗来最精了，战功先不管，把命保住再说其他-”杜振武瞥了眼年轻的烽子，又望向老邢，问道。
老邢淡然一笑，说：“都这个时候了，在北莽大军面前，是咱们幽州的当地人，还是中州的移民，重要吗？放心，老头儿不是什么北莽谍子，我丢不起咱们老邢家祖宗的颜面。”
“听说幽州王龙跃楼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的儿子龙云鸾虽说有些手段，但到底不如咱们的镇北王，在前几次的凉幽之战中损兵折将，最后，还不是咱们镇北王占了个大便宜，将他们幽州的黑甲卫都给吞并了，更别提龙跃楼那老匹夫功败垂成，自刎而亡。”年轻的烽子薛进喟叹道。
“如此，也是合该龙家父子倒霉了”杜振武也叹道。
突然间，那司职守望的少年烽子薛进脸色一变，俯身凑到台子边上，大声喊道：“寇至！一百三十余骑！”
杜振武马上下令：“听我号令，全燧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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