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虎头城，三天后的黄昏中，当一个人的身影出现在虎头城的城头，已经昼夜攻城月余的北莽大军，猛然鸣金收兵，破天荒地休战了。
远远看着那个人，北莽全军悚然。
次日拂晓时分，大风扑面，北院大王董飞鸿那一骑在密密麻麻的北莽铁甲护卫下，仍然只敢略微出阵一百步，遥望虎头城的城头，他没有任何豪言壮语，只是高高举起手臂，然后，重重地挥下。
景盛十七年，最为惨烈的一场战役，就此拉开了帷幕
昨天，独孤珏毫无征兆地由南面掠上城头,就这么单独闯入了大战正酣的虎头城，别说北莽大军闻讯后不知所措，就连刘济农这样的凉州将士在得知这个消息后，也是面面相觑。当时在独孤珏从淮阳关一路掠至虎头城后，一名在虎头城南部临时充当马栏子的北莽武道高手，干脆就弃马向中军大营疯狂奔走，然后，北莽的攻城势头顿时为之一滞，如潮水一般退去。想来，北莽将士们还记得当年的独孤珏一剑引天雷，一剑退万骑的骇人功绩，仍旧让北莽下至军士，上至将帅，无不心惊胆战。
这一夜，独孤珏站在血迹斑斑的虎头城正北城头，上次一起喝过酒的虎头城主将和校尉，已经少了两张面孔，大咧咧地马蒺藜死了，气度儒雅的褚云龙也死了，走的时候，都是正值壮年的大好岁数，在刘济农仅是嗓音沙哑并无太多情绪的平淡叙述中，独孤珏得知城内可披重甲当做重骑作战的精骑三千，和那轻骑六千人，这两者依旧完好无损，但是两万四千正规步卒和近万辅兵，这些都是属于镇北王的紫衫天军，却已经战死了六千人。
独孤珏当时询问伤患有多少，刘济农只说了一句伤兵其实不多。独孤珏默然，他其实在淮阳关中知道了那个残酷的答案。虎头城正北面和东北西北两侧，北莽三大攻击面，刘济农精确划分出整整三十二个防线阵列，每个都尉各自领兵防御，如果被北莽蛮子攻上城头，而且在一炷香内杀不退，需要刘济农动用其他兵力支援，那么主将就地撤职，成为一名普通士卒，副尉顶替，以此类推。将近两个月，有足足七个尉全员战死。
校尉褚云龙之所以战死，就是因为他麾下的三个防守相邻的都尉，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接连战死，虎头城城头第一次出现相连地带有多达六百敌人涌入的状况，关键是防线有越撕越大的趋势，愤怒的刘济农让哨卒传话给那个浑身浴血的褚云龙，说你姓褚的如果真守不住，给句话就行，我刘济农亲自带人过去帮忙。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的北莽开始疯狂调兵，，当刘济农带着八百亲卫火速赶到战场杀退北莽蛮子，脚边横尸无数的褚云龙坐在墙根血泊中，被砍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身上那具早年因为战功而被独孤珏亲自赐下的鲜明甲胄，不会有人认出这具尸体，就是那个家中有一双儿女生的格外粉雕玉琢的褚校尉，是那个曾经为大炎朝廷出生入死，后又随了独孤珏东征北伐的年轻军官。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独孤珏转头顺着那条凉州边军喜欢称之为城头走马道之地，轻轻望去，双方尸体在昨夜已经搬空，所以此刻出现在城头的人，都是活人。这似乎是句废话，但其实不是。普通老百姓只要无病无难，可能四五十年才能躺进棺材里，但是在这里，可能一瞬间就会从阳间走到阴间，而且不会又太多棺材可以躺。
独孤珏收回视线，对马上要返回城中高楼，时刻关注第一手战局的刘济农说：“刘将军，目前我知道拓跋凰的师傅种谅从西京南下，大概还有半天就能到达姑塞州和流州的接壤地带，所以，董胖子紧急停下攻势，是为了让斥候给种谅传递军情，所以，我最多只能在虎头城再待两天一夜。实不相瞒，我如今跟种谅，胜负只在五五之间，谁更后出手，谁就是稳赢的局面。所以，我不能过早地让拓跋凰察觉到气机流泻，在前期只能压境二战，，大概是通玄左右门槛，最不济要等到董胖子的斥候把军情交到拓跋凰手上，这样我才能杀最多的人。”
刘济农犹豫了一下，说道：“其实统领只需要出现在虎头城就行了，不用涉险出手。”
独孤珏摇头道：“虎头城不需要我独孤珏来摇旗呐喊鼓舞士气。”
然后独孤珏笑了笑，说：“既然如此，来了虎头城又不杀蛮子，难道站在城头给人当箭靶子，或者一个劲儿地假装高手风范？这其实比上阵杀蛮子更累。”
刘济农握紧刀柄，盯着独孤珏，坦然道：“大战在即，也许这么讲很晦气，也不合规矩，但末将还是忍不住要说一句，谁都能死，只有统领不能死，要是统领死了，以后这仗就没法打了。”
独孤珏笑道：“刘将军放心，我也是人，也是怕死的。”
刘济农望着大概是来不及披甲的独孤珏，转身轻声道：“马蒺藜在城头第一线坚守了一个月，本来一百八十斤重的粗大汉子，死的时候也就只比统领稍重十来斤，所以统领当时在葫芦口披挂上阵的那具铠甲，老马死后才穿的上，咱们虎头城的军士们都说老马赚大了。”
北莽攻城大军开始列阵，兴许是为了“迎接”独孤珏这位“大炎武榜第一人”，原本在战场上已经寂静了几分的投石车，全部推出。
刘济农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了！”
独孤珏轻声笑道：“借刀一用。”
刘济农摘下佩刀，，抛给了独孤珏，放声笑道：“末将这辈子无牵无挂，以往这把凉刀就是末将的闺女，谁也摸不得，今儿就当闺女出嫁了！”说罢，他大踏步离去。
江湖上，月黑风高杀人夜，但沙场上，尤其是凉州虎头城和北莽大军驻扎的这个战场，不讲究这个。
当南院大王董飞鸿抬臂砸下，雄壮的号角声，骤然响起。
漆黑的铁甲洪流从董飞鸿亲军方阵两侧，缓缓向前涌出。
因为是不堪重负或是使用过度，近千架北莽投石车大多修缮完好，在这一轮整齐抛射下，威势仍是让人动容，如同漫天流火。
董飞鸿下意识地上下牙齿轻轻互敲着，环顾四周，身边除了那近千精锐的董家亲骑扈从，那拨道德宗，棋剑士和公主坟三大北莽宗门的顶尖高手，也一股脑儿地都被他隐藏其中，在外围，是足足四十架号称能够射出百丈内等同陆地剑仙一剑的巨大床弩，清一色由军中臂力最强者操控，再交由南朝仅剩的十几个炼气士负责准头，本来一座听生机勃勃的北莽江湖，这还没彻底打垮凉流幽三州，就差不多糟蹋得只剩这么丁点儿香火了。要是按照董飞鸿最初的布局，一开始就该把北莽武道高手一股脑儿地堆积在中线上，加上所有的炼气士，拧成一股绳，任你是独孤珏也好，谁能抵挡得住？
只可惜，他现在就算已经是南院大王，终究还是需要照顾到各方势力，结果就是当下这么个七零八落的境地，这还折腾个什么劲儿？有意思吗？
董飞鸿撇了撇嘴，抬起头，视线顺着一颗砸向虎头城的巨石，望向那个身影，自言自语道：“独孤珏，来杀我啊，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你就不动心吗？反正钟谅要赶到这里还早着呢，有本事就境界大开……你要是能躲过一阵阵床弩射出的飞剑雨幕，我董飞鸿保证……肯定逃！”
重冢军镇，镇北王临时府邸。
焦仲卿坐在低矮的书案旁边，一个美婢正专心磨墨，焦仲卿捏着鼻梁，似乎很是疲倦。
陈西垂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焦仲卿，欲言又止。
“说吧，我看你今日疑问颇多。”焦仲卿丢了手中的毛笔，尽量往椅背上靠。
“王爷，我只是有些不明白，那位武榜第一人，也是曾经的天鹰骑大统领独孤珏为何会想与王爷联手抵御北莽大军？王爷又作何想法？你并不十分信任于他，却又何故愿意交出了白象城守军驰援虎头城的调令？”
镇北王焦仲卿虎目睁开，那一瞬间所流露出的锋锐光芒逼得陈西垂不自觉地倒抽一口冷气，垂下了头。“独孤珏愿意助我驰援守城，那是再好不过，不过，他直面的不是别人，是那位用兵如神的南院大王，却不是能轻易取胜的。他独孤珏实力顶天，再会筹谋，却也未必能安然脱险，那虎头城么，并非全是我的亲兵将领，也非是我的紫衫天军……”
他的话未说完，陈西垂却是心下一寒，已经是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独孤珏天纵奇才，极其擅长阳谋，但若是对上了和他同样用兵入神的董飞鸿，只怕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在下明白了，若是我们坚守重冢镇，等到独孤珏的天鹰骑大量消耗，我们则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焦仲卿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对，西垂，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炎名存实亡，天下乱世，中州逐鹿，但我还是想守住我这一方百姓，北莽必须被击退……”
说着，焦仲卿站起身，对陈西垂发布了第一条命令：“传我号令，西垂，你即刻带领五万精骑赶赴虎头城，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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