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城扛着被褥进来时，许三多已经收拾好准备就寝了。
高城脸上有着硬绷着的不自然，说：“我就想在你们宿舍待一晚。”
许三多默然。在这样一个喧嚣散尽的夜晚，他的连长也无法独自面对黑暗和冷清吧。那种滋味他尝过，苦涩，冰冷，尖锐，噬人。
钢七连的两个兵，各自躺在床铺上，一个是以一个兵的中规中矩仰卧着，一个是全无兵样的和衣靠躺在被子上。
高城说：“许三多，和我聊天。”
许三多说：“好。聊什么？”
高城说：“就说说……你，许三多，你现在在想什么？”
许三多说：“想很多。想班长，六一，小宁，小帅，白铁军，还有我爸，我哥，和我家的果园。”
高城说：“你还真是个多情的人。”
许三多没有说话。
高城说：“我一直都在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许三多，说说你自己吧。”
“我？”许三多有些意外。他以为连长是要聊他自己，不曾想竟然扯到了他身上。
高城说：“对，就是你。我一直都想不明白，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事先声明啊，这不是什么偏见，就是疑惑，困惑。你是农村出来的，又是个天才，就算是个城市兵是个天才那也要得瑟的没边儿，可你又很低调，静的下心，沉得住气，永远都是不温不火，还一肚子阎王打小鬼的花花主意。说说，说说，我是真的好奇。”
许三多想了想说：“连长，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的多，然后去做，就这样了。”
高城有些讶然，又有些诧然，说：“不是，什么叫做就这样了？”
许三多很认真的说：“就是就这样了啊。”
高城发现两个人在回回绕，有些泄气，说：“许三多，你还真是……”忽然笑了，说：“我都忘了，你还是一根筋呢。给你说句实话，起初我看不懂你。在新兵连那会儿，我觉得你没有当兵的那点好勇斗狠的血气，又正好老何整天跟我念叨你，我就说‘那行，这个兵给你就给你吧，不过我建议你先观察一下再委以重任为好，就算是个考验吧。’然后就把你分到了三连五班。许三多，你不会恨我吧，把你往那一扔就是半年。”
许三多说：“不会，我知道连长是为我好。”
高城有些讪讪，说：“瞎扯！那时我还真没想管你是好是坏，就是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三多静静地笑了，他在想象那时连长跟何指导员说话时的语气，表情，和习惯性的小动作，说：“连长，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士兵以军营为家，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我很感谢连长让我去了五班，在那里遇到了老马班长，和李梦，薛林，老魏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家人。老马班长带出了很多的好兵，可惜他复员了。对了，班长也是老马班长带出来的兵。”
高城说：“我知道。”
想到史今，高城又阴郁起来，说：“许三多，你们班长知道咱七连的事了？”
许三多说：“还不知道，不过我想告诉他，信我都写好了。”
高城腾地坐了起来，动作大的整个床都在晃动，许三多屏息地躺着，等着他连长的反应。
高城只是坐着，腰背挺直，嘴巴张着却发不出声音。过了许久，坐姿才松懈下来，人又软绵绵地躺了回去。
没听到连长的大动静，许三多有些不放心，叫了声：“连长？”
高城沉默了一下，才有气无力地说：“他应该知道。”
许三多明白他的心情，说：“连长，班长也是钢七连的兵，咱们有的他都有。”
高城的心因为这句话而稍稍释怀。是啊，他钢七连最好的班长，也不是泥捏的，长着钢七连的骨头呢。
室内有片刻的静默。
高城忽然咳嗽一声，说：“我哭过了。”
许三多不知道该说什么，可不想连长难堪，就“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高城又说：“两个小时之前，打死我也不相信我今生会说这句话。”
许三多刚想再来一个“嗯”，又生生止住了，他可不想在今晚再惹连长生气，于是说：“有笑就会有哭，这很正常。”
高城说：“我还以为你会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呢。”
许三多沉默不语。
高城长长叹了口气，说：“许三多，你说我以前是不是太出格了？张扬又好斗，尾巴还翘老高，毙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被毙得尸骨无存，是不是就是所谓的报应临头啊？”
许三多说：“是，也不是。”
高城说：“什么？啥意思？”
许三多说：“可以说是木秀于林，但不是报应。报应是说不好的事，木秀于林是因为太好。因为连长你太好，钢七连太好，所以我们才会被改编。钢七连是一棵枝繁叶茂硕果累累的大树，卓然不群，高人一等。这颗树被砍倒了，我们被做了种子，接穗，种植在土里或嫁接到别的树上，一样可以结出累累硕果，那结出来的还是钢七连的果子。”
高城笑了一声，接着轻轻地笑起来，最后是大笑。他说：“许三多，你这话要是被那些瓜分了我钢七连的兵，正暗自窃喜的营连长们听见，他们非气死不可。好嘛，钢七连在时，就压得他们一个个都抬不起头来，钢七连不在了，他们倒成了钢七连的育种基地了。那到时全团全师还不都是我钢七连的人？”
高城笑的很开怀，很是痛快。许三多也无声地笑着。
终于笑够了，高城说：“许三多，还好留下的是你，不然我今晚都不知道该怎么度过。”
许三多说：“就算是连长你一个人，你也能挺过去的。”
高城说：“是能挺过去，可一定不会轻松，至少今晚会睡不着觉。”
想了想，高城又说：“我得谢谢你。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你说一天是钢七连的兵，就一辈子是钢七连的兵。你说钢七连在，我们就在，我们在，钢七连也就在。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最懂钢七连的人不是我，而是你，你懂得钢七连的荣誉，你更懂得军人的意义。”
许三多说：“其实连长你也懂，只是你还没有发现你懂。”
高城因他的话而苦笑，说：“你跟我玩绕口令呢。我是懂，可没能全懂，我是听了你的话，琢磨了好些天，才完全的懂了。不抛弃，不放弃，我喊了这么多年，也喊的最响，却差点把自己给掀沟里去了。我爸说得对，一心老想着成功，搞不好这就要失败。原先一直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现在是搞明白了。感情老头子早把我看透了，那我以后在他面前还怎么混？”
许三多安静地笑着。
高城有些憋气，那是针对他话里提到的那个人，他说：“许三多，我告诉你一件事。我吧，是被人叫做将门虎子的那号人，我军校毕业那年，我爸整好当军长。”他故意停顿下来，想看看上铺那人的反应，哪知那人竟然没反应。
许三多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实话实说，哪知高城已经绷不住，自己先说了：“先声明啊，我可从没靠过他，也从没有过这想法。自己的路要自己走，是不是？”
许三多说：“是。”他不会再傻的去说“不知道”。
高城说：“我还以为没人知道这事，我是说他是军长这事。哪知道全团人都知道了，也只有我自己以为别人不知道。要不是那天临走指导员跟我提，我现在还被蒙在鼓里。许三多，你说我是不是像只猴子？对着太阳活蹦乱跳，还自以为天天向上呢，其实别人看我不就是发人来疯，自个儿跟自个儿飙劲吗？”
许三多心说，班长和班副就老说你喜欢发人来疯。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他说：“别人知道又怎样？连长你比人强，就拿的心安理得。”
高城又笑了，说：“许三多，你挺会安慰人的。”
许三多说：“我不是很会安慰人，只是实话实说。”
高城说：“安慰人的实话。行了，我明白你的心思。经过了咱七连这个事，那些都是微不足道。我跟你说这个，原本是想说，要不然我走走后门，把你或我调走一个。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钢七连留守的最后两个兵，其实也没啥见不得人的，还有个伴儿。”
许三多心说，有个伴儿是好，可那是不可能的。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