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幸好是他留下,而不是伍六一或是甘小宁或是其他的什么人。许三多庆幸地想着。
烈日炎炎下,许三多以最严格标准的立正姿势挺立着,听着,看着,他的连长在咆哮他的愤怒和悲哀。
他英武卓然的连长,他张扬骄傲的连长,此时像个垂死的困兽,只能以这种英雄末路式的悲壮来表达自己的伤痛。
他的连长说:我们这支军队叫万岁军,每一场打出万岁呼声的战役都有钢七连。
他的连长说: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支离破碎的连旗。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没声音,打前锋的七连只是埋好战友,包上伤口,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
他的连长说:钢七连就像是一个人,他就站在这里,他比这房子还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没倒,所以叫钢,钢铁的英雄钢铁汉。
他的连长说:除了钢七连,没有哪个的旗子敢有这么大,除了钢七连,没有哪个连够种把入伍誓词竖在自己眼前。
他的连长说:没有血性的人不会理解七连的荣誉,你懂七连吗?
他在一个人的队列里,向着他的连长吼出那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了两世,在骨髓里沉淀了两世的坚守与执着:“报告连长,我懂。”
他的连长看着他,深沉的阴郁,浓重的失落,全无遮掩的悲哀,气急败坏的焦怒,此刻完完全全地写在脸上,写在眼睛里。
他的连长看着他,他也看着他的连长,一个军官和一个兵对峙着,两个钢七连的兵对峙着。
他的连长点点头,像是打了一场败仗一样的沮丧与无力,可又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与平静,他说:“你说得对,许三多,你懂钢七连,在我懂得之前你就已经懂了。”
然后,他看着他的连长,以一种失魂落魄的全无军容的步伐走回宿舍。
许三多默默看着,他只能默默。
连长,你已经明白了,是吧。
连长,我们并没有倒,只是碎了,但是我们还能再拼凑起来。和着钢七连的骨血,和着钢七连五十七年的连史和五千名士兵的骨血,再度拼凑成全新的我们。到那时,别人不会再称我们是钢七连的兵,他们会叫我们——钢七连。
宿舍里,许三多在给家里写每月一封的家书。两个月前家里来的信,说果树要挂果了,忙的紧,短时间内先不给他写信了。但是他不能不写。
他给他的父亲说他的七连,说他的连长,说他的班长,说他的班副,说成才,说战友。他说,他在全团最牛的连队,他有全团最强的连长,他有全连最好的班长,他遇到一个老乡叫伍六一,他和成才说好了要一起好好干,他的战友都把他当兄弟。
这是他每次家书都会说的话,也是最喜欢说的话。
写完了家书,许三多又写起了另一封信,那是给班长的。
思索了良久,许三多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不是他狠心,是他的班长想要知道。他永远忘不了前世再见班长时,班长的怒与悲,那是对他的失望与埋怨,为没能共同分担伤痛的自怨自艾。
信很简短,只说了事实,然后就无话可说,连一句安慰都说不出口,只能草草结束。
许三多放心不下他的连长,在连长的门外站了许久,听着那震天的军歌,听着那似有似无的呜咽,他静默着,不愿去打扰。
他骄傲张扬的连长,他坚强刚毅的连长,也有他的脆弱,也有感情需要宣泄。
等到一切声音止息,许三多才敲响房门。
高城拉开门,面无表情地说:“有啥事?”
许三多也面无表情,说:“没事。听到这边动静,执勤来查,现在已经走了。”
高城“哦”了一声,转身往回走。许三多跟了进来,一眼看到了室内的狼藉。
高城作势整理着自己的衣着,绷着脸说:“那什么,我就是,天太黑,一不小心就……哎,你干啥呢?”
许三多已经找到了医药包,走过来,说:“连长,你的手受伤了,需要包扎一下。”
高城看了看自己的手,确实是受伤了,不过他不想理会,说:“没事,死不了。”
许三多和他无声对峙着。
高城最终败下阵来,任由他去折腾。
回到宿舍里,许三多拿出给班长的信,摊在一旁,重新誊写了一份,后面又加上几句:班长,我们是钢七连,我们的骨头是钢铸的。连长说,我们每一个人,无论去了哪里,都对得起钢七连的祖宗。
这算是安慰了吧,他的班长会明白的。
许三多收起了信,又拿出了一沓明信片,那是战友们留给他的临别赠言,那是一页页满满的温情与祝福。
马小帅说:班长,你是我最好的班长,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班长。你教给我的东西,足以让我受用终身。我也会把这些东西教给别人,告诉他,这是我的班长教给我的,我钢七连的班长,我最好的班长。
甘小宁说:三多,烦了,闷了,就来看看我们,别总一个人待着。有个什么事,一定要说话,不然就是不把我们当兄弟,当心我们跟你急。
伍六一说:扛不住就说一声,一个泥坑里摔过的,这没什么好说的。
许三多一直笑着,一个人傻呵呵地笑。
这一世,他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孤独,因为他的心里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那是镌刻在灵魂深处的感情与痛楚,每一个人,每一幅画面,都让他生死难舍。
重来一次又怎样,即使重来十次,百次,他还是许三多,他还是会回来,他还会是一个兵。
曾经他走过一次的人生,太仓促,总是磕磕绊绊,连滚带爬,狼狈不堪。而如今,他可以认真地明明白白地过每一天。
他会在他曾经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伫足,会将每一个人仔细端详然后铭记,会把每一棵草木每一方泥土抚触,撷取,装进梦乡。
他的家乡,他的父亲,他的兄长,跟父亲不对付的严肃的村长,生养他的山水间的下榕树。
他的五班,他的老马班长,他的战友李梦,薛林,老魏,极尽绵延与起伏的草原,远离喧嚣的孤零零的营房,那条在他心里无尽延伸的路。
他的七连,又臭又硬的钢七连,他的连长,他的班长,他的班副,他的成才,奔跑摔打的训练场,炮火连天的演习场,那两面招展着钢七连风骨的连旗,那一首蕴养着钢七连神魂的连歌。
在未来还有他的A大队,还有他的队长,他的分队长,他的大队长,他的大才子小教官,他那群出生入死的兄弟,欣赏美景与加餐意味等同的375山峰,全队人比拼打闹的篮球场,被队长设置了各种陷阱的训练场,出入执行任务时乘坐的直升机,边境遮天蔽日的苍莽丛林。
他已经经历了的和准备要去经历的,都是他生命的支点,为他撑起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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