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反反复复。
好的时候，白初叶也会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发作。而发作的时候，她又绝望地想，是不是再也好不了了。
“钱阿姨，我是不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在做复查时，白初叶终于忍不住向叶元秋的妈妈提出心中一直害怕的问题。
“初叶，抑郁症是一种非常复杂的病，要好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钱阿姨温柔一笑。她真漂亮，皮肤白白的，一双剪水瞳笑起来和叶元秋一样，像月亮。
“就像……绝症？”
“不，严格来说，其实更像慢性病。你知道过敏吗？”她问。
初叶点点头。
“对，就像它们一样。不发作的时候就跟没事一样，一旦发作会很难受。如果要彻底脱敏，会有点慢，有点复杂。但过敏的时候，总有药可以帮你好起来。你明白吗？”
“可是那些药，有时候有作用，有时候却没有。”
“不只是药物，还有你身边人对你的爱，也是治疗这种‘情绪过敏’最好的药。”钱阿姨笑道，“我看得出，你的叔叔阿姨很爱你，元秋也很关心你。他们对你的爱和关心都是帮你治疗的药。你要相信他们。”
“……阿姨，我心里一直很抱歉。因为我，耽误了叶元秋的学习。这次他的竞赛，没有拿到理想的名次一定是因为我。”
“傻孩子！”她像叶元秋一样，喜欢揉着她的头心，“如果实力过硬，只是帮你复习，送你上下课耽误不了什么时间。而且，我也希望他能规规矩矩地参加高考，这是人应该去经历的事情。”钱阿姨拍拍她的肩，“你也是。初叶，要对自己有信心，和元秋一起好好高考。”
“……好。”
叶元秋为白初叶做了一些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那天，他坚持要拉她去篮球场看他打球。等再回来的时候，教室从一片灰暗中亮起了灯。
高三是紧张的复习阶段，没有人会轻易在自习课上关灯。
白初叶进去的时候，看到有些同学的眼睛是红的。陈青彦跑到我面前，跟她说对不起。看殷红的眼尾，好像也是哭过的。
一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那天陈老师挤出一节自习课，让大家看一部日本电影叫《丈夫得了抑郁症》。然后，全班都知道，她和剧中的堺雅人一样，得了同样的病。
这一切，是叶元秋向陈老师建议的。
他问白初叶，这样的安排，会不会生气？
她摇头。可是，他不知道，其实她是害怕的。他们了解抑郁症，就一定会更加小心翼翼地对待她。
白初叶觉得自己就像高三三班的一颗□□，给所有人添麻烦。
他们本来是没有必要接受这一切的。
白初叶变得不想去学校，也不想见到叶元秋。
她真的不希望，他再为她做什么。
“他在楼下等你。”小郑哥哥坐在初叶的床边，叹了口气，“他只是想帮你。”
“我知道。”她窝在被窝中，抱住自己的膝头，“可是，我反而更希望他不要管我，甚至不要看到我。我宁可他们把我当个怪人冷落。”
“初叶，你为什么不多相信你的同学多一点？”小郑哥哥问。
“我只是觉得大家没有必要去承受这些。这是我自己的病，不该麻烦大家。”初叶看着他，“小郑哥哥，你原本也不需要承受这一切。你不觉得，我是这个家里的麻烦吗？”
“……”他坐到我的身边，轻轻搂着她的肩头，“不瞒你说，当初把你接回家之前，我也不理解爸妈这么做的原因。可是，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竟然想起了我妹妹。”
“你有妹妹？”初叶有点意外。
“对，确切地说其实她从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虽然我也曾想象着有个白白软软的小姑娘，会甜甜地跟在屁股后面喊‘哥哥’，但就像上天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一样，突然有一天就‘砰’地消失了。从我妈的肚子里突然消失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我们一家都很伤心。有时候我在想，我妈答应这事儿，除了你外婆，也许她也想起了那个很早离开的女儿。那天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如果妹妹能生下来的话，也该有你这么大了。”他拍着我的肩头，“我总觉得她一定会很喜欢吃巧克力，就像你你嚼起来的样子，腮帮子鼓鼓的。”
初叶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
“如果她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呀。可是……”小郑哥哥凑在她的耳边说，“如果她也得了这个病，我们又该怎么办呢？你觉得，我们会为了让自己轻松点，不理她吗？”
“可我……不是你的妹妹。”初叶咬着嘴唇，有些倔强。
“可我们觉得，你就是她呀。”他拨乱她的头发，“初叶，以前你没有遇到一个好妈妈，而我妈也失去了一个好女儿。也许你来我家，是老天想用另一种方式弥补这个过失。”
“我总觉得自己没那么好的运气，会遇到这一切。”
“可是我们就在你身边啊？”小郑哥哥扶直她的身子，笑眯眯说，“而且，叶元秋也真的等在楼下，他站了很久了。”
“……你们真奇怪。一个个都要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话，不如我把他叫上来，你自己问问？”
白初叶和叶元秋又和好了。钱阿姨建议她，应该坦然接受同学们的照顾，并且不要抵触他们对这个病的好奇。
虽然刚开始，他们更多人的选择是对她小心翼翼。
体育课上，陈青彦主动提出要跟白初叶做搭档。在做柔软拉伸运动的时候，她突然问：“如果严重的话，你真的会自杀吗？”
初叶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忙低声解释：“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我看了很多这方面的文章，很多文章说抑郁症最糟糕的结果就是会自杀。我只是想问问……你真的会有这样的想法？”
“目前，我还没有想要自杀。”她回答，“不过发作的时候，身体会特别难过，确实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
“你不能这么想，如果自杀的话，爱你的人会伤心的。”陈青彦忙安慰。
“以前，除了外婆，我也没有想过有人会爱我。”初叶笑了笑。
“怎么会，你的家人都很爱你啊。陈老师也很关心你。而且我看得出。”她甩着长马尾凑到我耳边，“我觉得叶元秋一定很喜欢你。”
喜欢你。
这三个字很奇妙。木木的心会有一点涟漪。白初叶朝叶元秋的方向看去，他正在球场上挥洒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跟她截然不同。
“他的妈妈是我的医生，他很想了解抑郁症病患的症状。而我刚好是他唯一可以找到的研究对象。”她转头回答。
“这是他说的？”陈青彦交换了另一只手，摇了摇头，“不可能，我觉得，他喜欢你。”
“他不会喜欢一个病人的。”
“那你喜欢他吗？”
“……”初叶咬了下唇，“我很感谢他。”
她知道陈青彦喜欢叶元秋。在这个青涩朦胧的年纪，喜欢一个特别优秀的异性。如果健康的话，自己大概也会喜欢像叶元秋这样的男孩。
可现在，喜欢是一个奇妙的词。它会让木木的心起了涟漪，也会产生化作一种刺刺的痛，让人心酸。
她想起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句诗：
hadinotseenthesun,icouldhavebornetheshade.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初叶害怕，叶元秋会变成她生命中的太阳，却又突然消失。那样的话，要忍受痛苦，会变成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
吃了钱阿姨的药一段时间，嗜睡和混沌的状态好像变得开始严重。
如果是休息天的话，初叶会躲在房间里蒙被大睡。可在上学的时候，就会变得很麻烦。
上课会变得精神不集中。所有的板书就像看不懂的天文。
不过，高三三班的所有任课老师都知道，这个班级有一个抑郁症学生。面对她任何反常的状态，哪怕是课堂上睡着，他们也不会责怪，至多只是让叶元秋把课堂笔记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她听。
只可惜，这种清醒的时刻有些少。
“我睡着了？”
猛地睁开眼，窗户外的天色已经变得阴暗。
“大概睡了半个小时吧。”叶元秋放下手中的笔。“肚子饿了吗？”
“下次，叫醒我比较好。”
“没关系，课堂笔记本我已经记下来了。晚自习的时候，我讲给你听。”
“我总是上课睡觉也不好。”她问，“你妈妈，可以帮我减少点药量吗？”
“这个，她是专业。我觉得咱们还是听她的医嘱比较好。”
“……”
“你小时候喜欢看童话吗？”叶元秋将头搁在交叠的双臂上。
“童话？”初叶不解地点头，“看过……安徒生，格林童话，应该每个人都会看吧。”
“嗯，你知道吗？你现在就像故事里的睡美人。”他笑嘻嘻地说，“没想到，我身边同桌竟然是有一个童话人物。”
“……”白初叶别过发烧的脸，“请你以后，不要这么跟我说话。”
“为什么？”他不解，“我说错了什么？”
“我听了……觉得很尴尬。”
“哦。”他不好意思地道歉，“我真是那么想的。不过，好像是有点肉麻……你别生气，下次我不会这么说了。”
“在你眼里，我经常生气吗”她皱起眉头，“你总是让我别生气。”
“也不是……那个意思。”他为难地摸摸鼻尖。
“你不用处处小心对我。”白初叶加重了语气。其实明知道他没有恶意，可她偏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说着刻薄的话，“你也别让同学和老师们都对我那么小心翼翼。你们这样，让我觉得自己特别矫情。”
“如果你手里捧着一尊水晶，会重重放在桌子上吗？”他不理会她尖酸语气。
“哼，我不是什么琉璃水晶，没那么高贵漂亮。”初叶反驳。
“我知道，你是睡美人嘛。”叶元秋厚颜无耻地继续嬉笑，“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
“你离我远点！”她站起身推开他。
“白初叶，我真的很饿。如果要吵架的话，可不可以吃完再吵？”叶元秋走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再半个小时就要晚自习了，如果错过这半个小时，我们可是要挨饿三个小时。”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番可怜的祈求竟让刚才敏感尖锐的情绪被四两拨千斤地弹开了。
他看着白初叶懵懵的样子，二话不说就拽着去小卖部。她跟在后面，心里空空的，但又好像被什么填满了。
对了，是水蒸气。是一股暖暖的水蒸气，充满了空荡荡的心房，她摸不到，却温暖湿润。
叶元秋在初叶嘴里塞了一块关东煮。
是咸咸的味道。他抬起手毫不在意地在她脸上轻轻一抹。她不知道他抹去那湿漉漉的东西是什么。
而他依旧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傻乎乎地笑：“好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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