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点左右,天麻麻泛着亮光。如今严格算来,该是早春时节,初升的日头虽远,倒也隔着淡云透着薄薄的金光。白初叶拉上拉链,跟在晨跑的队伍中缓缓喘息着。
医院其实没有操场,能绕着跑的也就只有住院区的林荫小道,而且不是所有的病友都会把跑步当做晨运,更多的人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去医院配置的健身房运动。但白初叶喜欢在户外跑步。尤其是冬天冷冽的风,能扫走心头的阴霾,思绪更清明些。
跑步的时候她的脑子一刻都没有停止转动。有时候是和叶元秋在街头吃蛋饼的画面,有时候是被陈阿姨搂在床上哼歌的场景,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姜雪江在高复班说笑话的样子……至于姜雪江最后纵身一跃的画面,倒是很少再去细想。
“天气冷,你该多穿点。”
方芳难得跟在身边跑了上来。她手里拿着一件自己的薄外套,边跑边递给白初叶。白初叶一愣,低声倒了句谢。
“你年纪这么小,怎么也会有这个病?”方芳的声音很细软,而这种窄声带也可以喊出刮伤耳膜的尖叫。
白初叶放慢了脚步。医生是鼓励病友之间相互交流自己的病情。一来,交流的人都是病友,不用有担心对方无法理解的负担;二来,肯说出病因的人,多半会在后来慢慢正确认识并且接受自己的病症。而听的人,也能通过他人的故事,来调整自己的心态。
“那个,其实,”方芳敛眉为难,“医生说,让我多和大家聊聊心里的事儿,说对康复有帮助。我,很想早点出院……我想我的孩子们了。”
方芳刚进来的时候,切切实实地吓坏了15号病房的一干人。虽说,作为一个精神专科医院,行为怪异的病人是司空见怪,但方芳仍是折腾得全院上下,惊天动地。
白初叶记得,送进医院的方芳穿着一条明明看上去非常高级的丝质长裙,淡雅的青葱色却血迹斑斑。
她一头乌发被自己扯得凌乱不堪,就像一个鸡窝顶在头上。乌黑的眼圈,横流的鼻涕眼泪,一双纤细苍白的手在半空中狂乱挥舞以抵抗医院护工的钳制。
还有就是她尖锐刺耳的声音,一声声分不清是哭是笑,是叫是闹的声音几乎要让人忍不住立刻堵上耳朵,才能得以喘息。她一会低声咒骂,一会要放声怒吼。
白初叶依稀辨别得出这些咒骂里夹杂着一个男人的名字——大概是那个送她进医院的丈夫吧。
抑郁症病人中也有躁郁症患者。大多数病人,即使是被家人强制送进来,也很少有歇斯底里的反抗。起初,当医生和护士把方芳送进15号病房时,大家都有些错愕——以她的病症难道不是应该去13楼重症精神科病房更合适?又或者应该把她马上送进电击治疗室治疗?
3天后,仅仅依靠服药,方芳的症状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减轻。很快,那个张牙舞爪的方芳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她文静温柔,举止端方,谈吐优雅。尤其是那把尖锐的嗓子在平和时竟悦耳得像雀儿般。
只是,大多时候,她很安静。看书、吃饭、发呆,只有在几个病友谈起孩子的时候,才会凑上去附和聊聊。
只要说起孩子,方芳一对暗沉的眸子顿时晶亮。
初叶想,她很爱她的孩子呀。
父母之爱孩子,应该是理所应当的吧。无论是影视还是书籍,这世界明明用最美好的言语歌颂母爱,可为何偏偏在她身上就没有发生呢?
初叶曾一直自问,她和母亲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您说吧。”初叶温温一笑。从某种角度说,静默平凡的初叶给了方芳一种安心。“我会很认真听的。”
“我,我一直很自卑。你会吗?”
“恩,我也是。”
“虽然说,抑郁症很容易否定自己,可是我是真的很自卑。从小就自卑,我想我小时候应该没有这个病。”
“恩。”
“可是,我丈夫却是个像太阳一样耀眼的人。”
“……”初叶的眼睑微微颤动,抿了抿唇,“是吗。”
“我们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读书,可是他的成绩名列前茅,而我却是老师眼里最笨的脚底泥。从小学到初中,我几乎是生活在对他的仰望中。不知不觉,这种崇拜竟然慢慢变成了喜欢。当然,那个时候的我很清楚,他是不会看到我的。这种喜欢非常苦涩,而这种苦涩的暗恋几乎充满了我整个少年时期。”
“考高中的时候,我们成绩差距太大,终于还是分开了。毕业的时候,我想跟他告白,但又没勇气,情书一直塞在口袋里没有送出去。后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情书掉出了口袋,被同学传到他手里。那一刻,羞耻感从脚底蹿到全身。我根本不敢看他的反应,就觉得自己是失心疯了,做了一件不仅让自己丢脸,也让他难堪的事情。全班同学都知道,我这样的人竟然会不自量力地想跟他表白,一定也会嘲笑他的不幸的。那一天,我没有参加完毕业典礼就逃了。用最快的速度逃回家,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恨不得马上死了才好。”
方芳脆生的声音开始哽咽起来。
“幸好,他没有再来找我。我们各自上了自己的高中,再也没有联系。那些看笑话的初中同学,但凡和我上同一所学校,我见到了都会绕着走。我一直做噩梦,梦到那天被所有人嘲笑的场景,包括梦里有他,不屑一顾,甚至厌恶地审视我的不自量力。我不知道后来他们还会不会提起这件事,可高中三年里,我从没有停止过这个噩梦。”
“可是,您说,他成了您的丈夫。”
“是的。”她因紧张恐慌而扭曲的面容终于略略放松了下,“我们是在大学毕业遇到的。很巧合地是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只是,我是底层小员工,而他已经是最年轻的副总裁。当时,我不敢上前相认,我更怕他认出我,用梦里厌恶的眼神看我……不过所幸,他没有想起太多。好像从来不认识我这个人一样。再后来,因为项目关系,我曾在他手下工作了很长时间。项目结束,我要回到自己的部门之前,他竟然向我求婚了。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他怎么会向我这样的人求婚……公司里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这种偶像剧的桥段会发生在我这种平平无奇的人身上。我也很害怕,既害怕这不是真的他只是一时兴起跟我开玩笑,又害怕他不肯再承认说过的话心生后悔……总之,那段时间我的状态非常不好,对什么事情都疑神疑鬼。不过没多久,他就带着我登记,并且让我辞了公司的工作,安心在家做他的太太。”
“您先生一定是真的爱您。”
“真的爱我吗?”方芳凄楚地看着白初叶,“像我这样的人,他又为什么会爱我呢?这些年来,我稀里糊涂地跟他结婚,跟他生了2个孩子,被所有认识的人叫程太太,是他们口中的幸运儿……但他从来没告诉我,为什么会爱我?为什么会娶像我这样的人?这些年我总是害怕,其实他有别的目的。我身上或许有他需要利用的东西,比如一个听话的妻子可以帮他顾家,也可以帮他树一个好丈夫的名声……我每天都怕眼前的这一切会突如其来的消失……会有一个年轻美貌,能干聪慧的女孩顶替我。到时候我该怎么办?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办……我不能没有我的孩子……我太爱他们了,他们是我和他的结晶——是唯一可以证明,娶我真的是他的选择……”
说到激动处,方芳的声音又开始尖锐起来。初叶忙握住她的手,那双冰凉,因神经紧张而不断颤抖的手。
“而且……我现在还有这个病……”她看着初叶,忍不住默默落泪,“也许进来以后,他就不想我出去了。孩子们……是不是也会习惯没有我这个疯妈妈的日子,然后迎接一个更完美的妈妈。”
“方姐……”初叶搂抱着她,“你的孩子是你十月怀胎带来的,跟你心连着心,又怎么会轻易接受别人做的他们的妈妈呢?”
“……对,我的孩子都很爱我,他们都很爱我。他们喜欢听我讲完睡前故事才肯睡觉的。这几个晚上……不知道他们还肯不肯乖乖睡觉……”方芳靠着初叶的肩窝抽泣,“我想好起来,我想好起来,我想为了我的孩子们好起来。这些事,是我心里最不愿说的伤疤。可如果医生是对的,我可以对别人说出自己最不堪的事情,可以面对它就能好起来,那我……我要说出来。我要为了我的孩子们救我自己。”
“方姐……”白初叶学着从前陈阿姨的样子,一下又一下扫着对方的后背。她不知道该安慰什么,也不知道对方说出这些心底密事会不会好起来,初叶紧紧地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保住对方颤抖的身躯,“哭吧,我在,没事儿。”
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抱着仿佛的白初叶仿佛看到了叶元秋站在对面笑着说:我会陪你……她鼻腔酸涩,眼眶里竟溢满了泪水。
那个冬日清晨,两个一高一矮抱作一团的女人就在精神科医院的花园里痛痛快快,却又无声无息地哭了一场。
就像一个笑话。但是一个很痛快的笑话。
没多久方芳的丈夫就带着两个孩子来看她。白初叶看到,那真是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两个孩子也非常可爱。一家四口在院子里散步聊天的画面大概只能用“阖家幸福”四个字有信心。”
“那必须的!”筱筱笑得眉开眼笑,“我对李医生,绝对有信心。”
方芳走的第二天,小周护士送来一封方芳的手书信。信中表达了对她的感谢。而在最后这样写道。
“他跟我聊了很久我们婚前的事情。他说,娶妻是他的自由选择,不管我觉得自己多一无是处,那都是他的选择。初叶,我好像有些信心了,可是,我又有些害怕,害怕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又会垮下去,重新回到这里……这一次,我终于把这个害怕告诉了李医生。以前,我总觉得医生看待病人高高在上,而我们这种情绪担忧一定是他们眼里的矫揉造作……但李医生说,他看到了我心里的希望。孩子和家庭是我最好最坚定的自救理由。只要我不放弃这个自救的理由,就一定会好起来。初叶,我把李医生这些话送给你。希望你也能尽快找到一个自救的理由,尽快好起来。
你昔日的病友,方芳”
下午在放映室放了一部上世纪80年代的老电影。筱筱兴趣不大便来着白初叶闲聊。
聊到一半,她们听到袁奶奶轻微啜泣的声音。筱筱笑着递过去一张纸巾:“奶奶这是看了什么这么感动!”
“哦没什么,就是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事情。”奶奶结果纸巾,腼腆一笑。
“这部《庐山之恋》我听我妈说过,据说一场吻戏是轰动全国。”筱筱调皮地对袁奶奶眨眼,“奶奶准是想起和爷爷年轻的甜蜜恋情了吧。”
袁奶奶假装虎了虎脸:“就你知道多!明天就要出院了,你还不去收拾下,到时候还不是你妈帮你整理那一柜子的乱七八糟。”
“嘿嘿,反正整理这事儿我妈有经验。”筱筱嘴里这么说,倒还是听话地退出了放映室去收拾。
袁奶奶看着筱筱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真不容易。”
“不容易?”白初叶不解地看着袁奶奶。
“是啊,你别看她在医院里一副嘻嘻哈哈,没病没痛的样子,其实她这病已经病了10年了。”
“10年!”初叶瞪大眼睛,有点不敢相信。她以为筱筱只是一个轻度抑郁症患者,只不过拗不过家人的担心才送进来。
在记忆中,筱筱不但没有发过病,而且还总是热情开朗,是病房里难得的开心果。有一次,她无意看到了筱筱的药杯不由咯噔一下。经过一年多的治疗,白初叶抑郁症的各类药品也算是有些见解。她杯子里的小丸子药性并不算小,怎么会是筱筱需要的?
“是啊,筱筱第一次进来只有12岁。”小周护士不知道什么是走了过来,听到袁奶奶的话便接了话,“这十年里也不知进进出出住院过多少回。连她自己都会调侃说,说不定哪一天又要回来看看,让我们别太想她。”说罢,她扶起袁奶奶道,“奶奶,爷爷来了,我带您去会客室?”
袁奶奶起身将小周护士按倒在自己原来的椅子上:“每天都去,哪里需要你带路。你啊,跑上跑下一天,在这里小坐一会儿,看看电影,就当放松。”说罢,便向门外走去。
“筱筱真……”白初叶蠕动着唇,低低吐出“坚强”两个字。
“是啊,老有不懂的人以为抑郁症患者是心理素质差,太脆弱……其实像筱筱这样的病人,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小周护士点头道,“我没见过她刚入院的样子,不过科室的老医生都说,当时只有12岁的小丫头自救意识特别强,大概和她妈妈的支持有关。”
初叶突然想起,有一次医院组织与幼儿园联谊的社会活动,由一群志愿者带着一帮幼儿园大班的孩子和病症较轻的病人一起互动作画。筱筱和一个小姑娘一起做了好大一副拼贴画。而画的主题就是“新娘”。
层层叠叠的纸巾是新娘的婚纱,金色的布料被巧手剪成了璀璨的皇冠,上面还缀满了晶亮的彩纸。那天,那个孩子很开心,筱筱也笑得灿若夏花。
她悄悄跟白初叶说:“这是她心目中婚纱的样子,总有一天,她要穿着这么美的婚纱给妈妈看。”但才说完,那双喜悦的眸子就暗了暗,“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
“筱筱?”
“有的,肯定有的!”她又笑了起来,像是没事儿一样兴奋起来,“我还穿一件比这个还要好看的婚纱给我妈看,让她安心,一定有个人可以会照顾她女儿一辈子。”
白初叶当然明白筱筱的意思。她们这样的人,会是家人一辈子最不放下的牵挂。就像从前,外婆总担心她一样。还有陈姨一家……和叶元秋。
所以,筱筱的母亲是筱筱最大自救的动力。白初叶又想起来了方芳信里的那句话:
“希望你也能尽快找到一个自救的理由,尽快好起来。”
“初叶,你家里人刚打电话来说,今天家里临时有事儿不能来看你。”小周护士突然打断了她的思绪,“不过让你宽心,明天一早他们就来。”
其实医院离陈姨家有2个小时的车程。虽然这个半开放式病房是允许家属一天3小时陪护,但她曾好几次劝陈姨他们不用经常来看她。好说歹说,陈姨和郑叔终于答应一星期必须来看两次。
此时,电影的片尾曲唱了起来。小周护士起身,也要继续忙自己的工作。白初叶走出放映室,路过会客室时,看到袁奶奶和爷爷正在絮絮说着话。两位老人虽都是耄耋之年,但说话时亲密的样子倒不逊任何年轻的情侣,反而更添一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真谛。
“你要再说这样的话,我可得生气。”爷爷突然提高了声音,像是有点生气,“我们不是说好了,等出院了还要一起再去从前的农场看看,怎么突然说丧气话了?”
“我哪是丧气话……我这不是,有点自责么。”袁奶奶软声道,“当初,还是应该为你生几个孩子,也不至于你以后孤老这么凄惨。”
“我哪里孤老了!你不是……不是就在吗?”爷爷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怎么就觉得自己好不了了?你,你别想自己一个人去了……我告诉你老袁,咱们19岁在农场好的,这几十年,谁都没甩开谁的手过……到老了,你更别想甩开我。你要再说赌气话,我,明天我也申请住院,陪你住进来,叫你宽心。这样,你也不用担心我孤老了。”
“你说什么傻话!”袁奶奶忙起身拉住爷爷的手,“好好好,算我说错话了。你别气了……”
再后来,两位老人又一同做下,头碰着头,手握着手轻声交谈。白初叶看到,爷爷紧蹙的眉头终于缓缓舒展,又露出了轻柔的笑意。
“袁奶奶和爷爷特别恩爱。”筱筱刚收拾妥当东西,走出来正好撞见白初叶痴痴地站在会客室门口。她向会客室看了一眼,立刻明了了什么,便悄悄对白初叶说,“袁奶奶年轻的时候插队在农村认识了爷爷。后来回城,奶奶在检察院工作,而爷爷千方百计想办法来到了奶奶生活的城市工作。没多久,两人就结婚了。而且一辈子恩恩爱爱,都没红过脸。”
“袁奶奶说的?”白初叶问。
筱筱摇摇头:“前面是真的听奶奶说的,至于他们俩一辈子红没红过脸是我猜的,你看他们一辈子没生孩子还能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怎么可能会吵架。再说,电视剧上不都是这么演的。”
白初叶笑了笑,倒是习惯了筱筱的胡诌。
其实每个人身后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关键是,那个人能一直陪着你,成为你活下去的理由,不就够了?
那一瞬,白初叶心尖微微颤动。她突然很想一个人。
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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