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青灯，白雾氤氲，狭长的小道在前，借着幽暗的灯光依稀辨认得出眼前的路，“张月娘……”
不知从哪传来的呼唤，渺渺如烟云，音落便是见得一红衣身影隐隐现于薄雾中，待那身影穿过层层雾气飘来，方是见得身影的主人一身血红嫁衣，盖头半遮，龙凤呈祥的红盖头下缀着米粒大小的珠穗，那珠穗应是莹白珍珠，此刻却是红白相间，不断有鲜血顺着珠穗滴滴答答的落下，而盖头下的面容诡艳骇人，眼耳鼻口不断往外溢出鲜血，她双眸眼神呆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犹如腐朽死木的气息。
“张月娘……”又是一声呼喊，黑暗中听来叫人毛骨悚然。
“我在这……”女子一张脸上毫无动作，唇亦未张，却是听得从她身上传来这样柔弱森然的回应。
“随我来……”
“去哪……”
“引你归家……”
“好……”女子话音刚落便见得身影飘然，瞬间便自青石小道上飘拂而过。
眼前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女子麻木的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见得一道亮光刺入，那亮光有如细针扎在身上，女子身形一震，顷刻间就回了神魄。
“这是甚么地方？”女子一脸惊骇的喊道。
“黄泉路。”不知何时身旁出现了两名男子，一着白衣，另一着黑衣，皆头戴高帽，面色惨白。女子闻言，面上写满了恐惧，身形往后退缩，只道：“不，不，我不来这。”
白衣男子闻言，喝道：”张月娘，你已命终，不归地府欲往何处？”女子一愣，道：“我……我死了？”
黑衣男子将手中的勾魂棒一挥，眼前便出现了一幅画面：熙熙攘攘的街头，人群涌动围在一起，一名男子正抱着一女子哭泣，那女子一身嫁衣，满脸鲜血，而男子表情哀绝，痛哭流涕，呼天莫及。
“哥哥……”女子看到那画面，低低唤了句，旋又泪落不止，只是流下的却是一弯弯血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张月娘一面哭一面说道。
黑衣男子又是一挥手，画面顿是消散，“那就随我们往阎王殿去。”
张月娘呆了片刻，尔后苦苦笑道：“好。”
阎罗殿中，阎君正殿升座，森严氛围之下张月娘安静地跪着，耳边只听得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凄厉哭喊和呼救，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不知自己是善还是恶，是入轮回还是下地狱？
应是恶吧，未报四恩便离人世，只怕将自己丢入无间地狱也是不为过的，也好，不入轮回便不用再世为人，更不用受那爱恨离苦，需知世间八苦最痛不过爱别离、求不得，偏这些都让她遇上，与其再经受一次撕心裂肺，倒不如永世留于地府。
“张月娘，你阳寿未尽，却自毁性命，本应在地狱受罚至阳寿尽方可投胎轮回，但念你生前乐善好施，常布施穷苦，故特允你投胎轮回，不过，自尽终是大逆罪业，需你三世为草木畜生作罚，至第四世方可为人。”阎君说道。
张月娘闻听此言，猛地抬头，下意识喊道：“不，我不要！”
阎君面露怒色，呵斥道：“允你投胎已是恩典，即便是草木畜生也容不得你选择！”
张月娘慌而摇头，分辨道：“阎君容禀，小女并非不愿做畜生草木，而是不愿再入轮回，小女已尝尽人生疾苦，再不愿到那世间去，请阎君法外开恩，准小女留在阴间。”
“这……”阎君皱眉为难道，崔崔判官见状与阎君耳语几句，末了这才问道：“你可是为等徐生？”
张月娘只觉心中一紧，又有不知名的疼痛蔓延，当下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好半晌方才幽幽回了一句，“他，应是不愿再见我的，我想等，可是不敢等，也不能等。”一顿，复又道：“求阎君成全，小女甘受任何惩罚。”
阎君长叹一声，又看了一眼生死簿上的标注，静默了许久，方道：“张月娘，你可知执意留在阴间需受何等惩罚？每日受那火烹割骨之痛，几多惨烈，有多少亡魂不堪忍受煎熬，宁求魂飞魄散亦不愿再受此间苦楚。”
张月娘打了个寒颤，只觉冷意攀上心尖，却坚决道：“小女愿意。”
阎君见她执意弥坚，摇头苦叹一声，吩咐鬼差将她押下去。崔崔判官见状，问道：“这张月娘何苦如此？”
阎君看了一眼张月娘消失的背影，道：“一个情字害了几多人，此女太痴，可惜了一副好心肠。”停了停，又悄悄吩咐崔崔判官道：“来日若是菩萨允许，便叫她去菩萨跟前听听经罢。”
崔判官颔首应了，又道：“地藏菩萨往西天参加如来法会去了，需得二十日，待大德回来，卑职会替张月娘求得恩典。”
阎君点点头，再一次翻看起记载着张月娘的那卷册子，久久陷入沉思。
有道是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地府也不为过，一转眼人世苍茫，如白驹过隙，世上十载，地府却只是十日，然而这短短十日已是将张月娘折磨的苦不堪言。
火烹割骨——那样的疼痛便是她穷尽此生所学也无法用言语形容。这一日，鬼差往地狱寻她，却是见张月娘面色煞白，发髻散乱，偏头上的盖头鲜红似火还在滴落着血珠，那样的凄艳反叫鬼差也骇了一跳，“今日暂不用刑，阎君传她上殿。”
说罢，拽了张月娘就出去，张月娘茫然的跟在鬼差身后，自己如何到的阎罗殿也不知道，等她回神时，阎君已是发了话，“你可想清楚了，这十日的苦痛可能叫你明白？”
张月娘道：“便是想清楚了才不愿轮回。”阎君道：“你若执意便是无尽受罚，何苦来哉？”张月娘笑的极是凄清惨淡，只道：“小女甘愿。”
阎君许是不满张月娘的固执，当下有些不耐，道：“徐生今日便要魂归地府，你大可与他见上一面后再做决定。”
“甚么？”张月娘一惊，这稍稍叫她多了些生气，“他……为何？”
阎君将生死簿掷在她面前，冷冷说道：“你大可翻看生死簿，徐生今日申时三刻阳寿尽，终年三十六岁。”
张月娘颤抖着双手将生死簿翻开，待看到徐然那一栏时，双手一哆嗦，生死簿便是掉到了地上，不过呆愣了片刻她便回过神来，哀求道：“求阎君开恩，不要索他性命。”
阎君也不知是气恼还是无奈，喜怒难辨的笑了一声后，说道：“阎王要他三更死，谁敢留他至五更，生死簿上已是注定了，他阳寿已尽，无力回天！”
张月娘闻言，喊道：“那就将我未尽的阳寿给他！”
阎君一愣，斥道：“荒唐！你当阴间是你张府衙门，且由得你胡来！”
张月娘流下两道血泪，哭道：“阎君仁厚，但请成全小女罢，只要阎君肯为徐生续命，小女愿入无间地狱受那无尽苦难。”
无间地狱——永远没有任何解脱的希望，除了受苦之外，绝无其他感受，而且受苦无间，一身无间，时无间，行无间。
张月娘如此说却是阎君万万没料到的，崔崔判官见此，亦不由出口劝道：“徐生在阳间已有妻儿，家中和乐，早已将你忘得干净，你又何必如此为他？”
“正是他家中和乐，所以不忍让他失去。”张月娘轻轻一句，倒是叫阎君与崔崔判官无可辩驳。“求阎君发发慈悲罢，小女……愿永生永世留于无间地狱。”
阎罗殿中安静地只能听到鬼魂的哭泣喊叫，张月娘看着阎君，满是乞求神情，阎君想了想，叹憾道：“本王念你生前纯善、死后痴情，故而允诺你，但你需得生生世世困于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你当真愿意？”
“愿意。”
阎君看了崔崔判官一眼，崔崔判官会意，执朱笔在册上一勾，一面说道：“徐生，青州人士，寿终于三十六，亡于贼人之手，今为其改命，将张氏月娘未尽阳寿续与其，则徐生命终于八十三，子孙贤孝，富贵终老。”
张月娘一笑，极是凄凉，“小女谢阎君恩典。”说罢，便要与鬼差一道去往无间地狱，却是在快离开时听得阎君一句，“你可愿再见他一面？”
张月娘身形一怔，回身看向阎君，小心翼翼的问道：“可以吗？”
阎君心下说不出的滋味，点点头，道：“可以。”
“谢谢。”张月娘稍许兴奋稍许感恩的说道。
有多久没有见过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张月娘撑着纸伞，化为生前模样，贪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丝毫不舍将目光移开片刻，“你可往那青竹林中寻他，只是切记不可将纸伞拿开，否则你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鬼差板着张脸说道。
张月娘依依浅笑，如这春日里的和煦清风，暖艳入心，鬼差愣了愣，续道：“他……许是不记得你了，鬼门关前走一遭，前世今生皆忘却。”
张月娘笑容有顷刻间的凝滞，旋又如常，鬼差看着张月娘撑着油纸伞而去，单薄的身影渐渐隐于青翠竹林中，仿佛竹海波涛中的一叶扁舟，孤零零的，怪叫可怜，不免又是一声叹惋。
青竹林中，竹叶婆娑，细雨纷飞，月娘看着那渐渐走来的蓝色身影，面上不觉铺满了娇俏笑意。徐然穿过丛丛翠竹，见眼前盈盈立着一名白衣女子，面容清丽，身形窈窕，又见竹林之中四下无人，只当这女子与家人走散，遂上前道：“姑娘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秀丽枝叶蔓延成片，纤柔姿态煞显幽雅别致，风过龙吟细细，如此幽雅静谧，偏就被这一句“姑娘”给摇碎了，张月娘浅浅一笑，眉间尽是说不出的哀愁，“是，我和他走散了。”
“他？”徐然一笑，道：“应是姑娘的夫君罢，姑娘莫急，在下替你去寻。”
他如此彬彬有礼，亦如当初，张月娘似喜似悲，只道：“不用了，我找到他了。”徐然闻言，颇为茫然不解，张月娘低头一笑，眼角余光恰好见到他腰间佩着的那枚荷包，且惊且喜，不由问道：“这枚荷包是你娘子做的吗？”
徐然笑道：“不是，我娘子不擅女红，这荷包……我也不知道是谁做的，只是从我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佩着，许是家中母亲做的罢。”顿一顿，又怕张月娘不明白，遂又续了句，“我先前受过伤，许多事都忘了。”
张月娘眸中黯然，却也只不过一瞬，再抬眸时，面上依旧是笑意盈然：“原来如此。”徐然道：“姑娘方才说找到了，可要我送你去与夫君汇合？”
细雨微风中，张月娘身上的裙裳翩翩而起，如翠竹上的一抹白雪，她嘴角一动，含泪笑道：“我已经见过他了，他……一直都在。”
徐然点点头，两人之间沉默了许久，徐然又道：“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姑娘注意安全。”
张月娘痴痴看着徐然离去的背影，一行清泪自眸中滚落，徐然并未听到她口中低低吟出的那句“愿你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这沙沙竹声掩盖了一切，也将一颗心完完整的掩埋进了这片竹林中，张月娘抬头看了看皓日当空，那样灿烂的阳光让她觉得很是温暖，她伸出手去接从竹叶缝隙中落下的光束，阳光斑斑点点落在她的掌心，暖意遍布全身，许是不满这样的浅尝辄止，她一笑，将手中的油纸伞丢落，闭着眼感受清风暖日抚摸她的每一寸肌肤，这样的温暖，应是最后一次感受了吧。
从此，天上地下，再无张月娘。
从此，再无你。
徐然忽觉一阵摧心剖肝的痛意袭来，一时直不起身子，遂扶了一株翠竹咬牙忍痛，然而一阵风过，那疼痛便瞬间消散，他有些莫名的在原地失神静立了片刻，突然鬼使神差的解下腰间佩着的荷包，又将荷包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什，只见里面俩绺头发交缠在一起用红绳紧紧绑着，还有一张早已发黄的纸笺，上面写着：相思无尽，悔忏愁肠。今生缘误，来生再续。
这是他的字，只是这纸条和头发又是怎么回事？
“待回去问问阿碧罢。”他兀自低语了一句，又将荷包收好，这才提步走出竹林，未走几步忽又驻足回身，只见此时眼前满目苍翠，哪里还有先前女子的身影，只是不远处的林间遗落了一把纸伞，雪白的纸伞上零星绘了几朵曼殊沙华，徐然愣了愣，片刻过后却是摇头笑道：“大抵是她夫君寻来便叫她高兴地将伞丢弃了罢……”
然而天地间已无人能回应他，除了竹海中清润的凉意和冷澈的风箫，世间再无其它。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