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初秋的燥热反而比白日里更加浓厚,这几日红玉已是微微有了些咳嗽,李夫人请大夫替她瞧过,说是肺燥的缘故,只是她有孕在身不能用甚么药,只能多吃些萝卜和梨缓解咳症,阿芷便每日替她熬了梨汤饮用,本来已经好了泰半,可经了郭孝尚郡主一事,她气火攻心,刚停歇的症状又渐渐有了起复之势。
今夜也不知为何,腹中的孩儿扭动得厉害,许是方才与阿芷争吵惊到他了,红玉抬手轻轻抚摸着肚子:“娘亲不与姨姨吵了,你别怕。”
许是孩子听懂了这话,很快便没了动静,红玉哭了一日已然累极,今日见了郭孝听他道出缘由,知他不曾背弃从前的誓言,心中巨石落下,心绪松快,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红玉在睡梦中不断见到许许多多的魑魅魍魉朝她奔来,她孤零零地站在一片宽阔的野地上,周遭寸草不生,只有不断从地下伸出的藤蔓,那些藤蔓仿佛是有了精魂,朝着红玉的方向从四面八方攀爬过来,不大一会儿功夫就将红玉捆得严严实实,红玉想逃,但是脚下似乎被施了咒,动荡不得,眼见着那些藤蔓从膝上蔓延到腹部,又涌上胸口,渐渐有爬上脖颈的趋势,红玉想张嘴呼喊,却不知那些鬼怪狂笑着依依跳入她的口中,将她的喉咙堵住,让她呼吸不得。
她张大了嘴想偷得一缕空气,只是她嘴角每张开一点,便多一只鬼怪飞入她的口中,挣扎中红玉自梦境逃离,只是当她睁开眼时,发现梦境之外依然有“鬼怪”的存在。
那是一个一身黑衣打扮,头上裹了黑色头巾,面上覆了黑色面巾的人,不知为何,他双眼中写满了阴鸷狠辣,双手死死掐住红玉的喉咙,用力之大,仿佛与红玉有不共戴天之仇,欲借此倾泻他的愤恨。红玉伸手去抓他,想扯开他的面巾,却被他躲开,红玉只得去抓他的手,想让他吃痛松开掐在自己脖上的双手。
她使尽了力气也无法拨开他的手,红玉渐渐觉得眼前闪现出一片白光,她拼命蹬着脚想踢开坐在她身上的这人,腹中的孩子因了母体受难亦是剧烈地踢动着,可这些依然无法让那人停下手中的动作,红玉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在那人手上抓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她想着:来日便是做鬼也要凭此找到这贼人,索了他的命为自己与孩儿报仇。
神识散去,红玉气息尽失,而那贼人仍不死心,又拔出腰间的刀冲红玉狠狠捅了几刀,尔后那贼人更是拉过红玉的手去脱她腕上戴着的镯子,可是那镯子仿佛生了根,任他如何用力也拔不下来,几次之后,他将心一横,挥刀将红玉的双手斩下,这才将那镯子取了出来,又用红玉身上穿着的寝衣将镯子上沾染的血迹擦拭干净,这才将镯子小心藏入衣中。
他跳下床,取来一旁早已备好的火油浇在红玉身上,浇在床榻四周,浇满整个屋子,最后,取出怀中的火折子,轻轻一吹扔向红玉,火光乍然迸溅,只是瞬间的功夫便将红玉吞噬,整个屋子也在这烟火迷漫中渐渐被烧空,而他连一眼也不愿多瞧,任身后如何烈火飞腾,仍是转身便出了房门,又用同样的方法将李班头夫妇活活烧死在屋中。
“我记得了,那个贼人,是那个贼人,是他害死了我和阿福,还有李大哥一家!”红玉的眼中渐渐氤氲起一层血雾,阿福与她血脉相连,那双原先黑溜溜的眼珠亦随之变得血红。
黑无常又问:“那你可还记得那个贼人的模样?”
红玉道:“他蒙面行凶,我不曾瞧见他的样貌,但我死前曾用尽全力在他的左手上抓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我亦曾立誓,纵使人世间岁月如何更迭,便是海枯石烂,我也要凭借着那道疤找到这人替我母子二人报仇雪恨!只是不知为何,入了黄泉路,我便浑浑噩噩的全然忘了这些。”
黑无常见她母子二人身遭隐隐散出黑雾,却视若不见,只道:“那是因了果报未到,时机尚早。”说完,又瞧了一眼那正端坐在书案前仔细品读着文章的郭孝。洁白宽大的袖子一挥,轩榥乍然闪开,屋外不知何处刮来的阵阵冷风,叫郭孝的衣角渐渐凌乱开来,“你且去瞧瞧他的左手。”
红玉身形一怔,下意识喊了句:“不可能!”脚下丝毫未动,并不曾依言去查看郭孝的左手。
黑无常无奈一笑,用那勾魂棒引着她走到郭孝身侧,红玉正待要看,郭孝却是起身离了座椅,走到窗边将窗户合上,广袖顺势一滑,露出郭孝的手腕,那腕上赫然是一条狰狞丑陋的伤疤!
“呜!”红玉凄厉一声长呼,引得外间阴风阵阵腾起,阿福亦在一旁嚎啸不止,黑无常道:“他希图钱财遂引诱与你,又贪慕权贵攀附郡主,为了一世富贵荣华,狠心将你们母子杀害,天道之所以留他苟活至今,盖是因他前世福泽未尽,今日前世积攒之福业已耗尽,当是果报还时,你还在等甚么?”
“为甚么是他?!为甚么是他?!”红玉一通咆哮,声嘶力竭,犹如海啸山崩,眼中的血雾逐渐化为血泪流了一脸,原先空空如也的袖中骤然生出一双纤纤玉手,十指随之生长出黑色尖锐的长甲,身上的白衣也慢慢变为黑色,一旁的阿福亦如是,不同与她的是,阿福多了一对獠牙。
“原是他欠你们的,你们此时索债合情合理,且将这段冤孽了了,我好带你们母子再入轮回。”黑无常说道。
他话音方落,红玉双手渐呈钩爪之势,喉间不断发出“呜呜”地声响,面上早已被血泪印染得不辩眼眉,她带着阿福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却不知为何在离郭孝一步之遥时停了下来:“我、我、我……”
她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却是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黑无常知她对郭孝心存不忍,叹了一声后,暗自掐指念诀,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扇梅花压交格子门便应声而开,一打扮华丽的女子翩翩然踏入。
那女子用托盘捧了一盅热汤前来,郭孝见来人是她,眼中柔情尽显:“你怎么来了?更深露重,莫要受了凉。”
女子低头一笑,颇是娇羞:“你每日用功到这么晚,我总担心你身子骨熬不住,舅父说来日还要另派你一桩差事,我实在是心疼的紧。”
“傻丫头”郭孝抬手轻轻一点她的鼻尖,生怕伤到她分毫似地将她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我又怎不知你心疼我?只是陛下器重我,身为臣子,理当为君分忧。若是因此叫你焦心劳思,我这心下如何舍得。”
“夫君如斯疼爱我,却叫我愈觉愧疚”女子一面说着,一面不自觉地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可恨我身子骨不争气,成婚八年仍是无法为夫君诞下子嗣,以致郭家至今无后,日后到了九泉之下,我又有何颜面去见郭家的列祖列宗?”
郭孝双臂一松,双手扶在她肩上,看着她说道:“你我缔结百年之好已是上天厚德恩赐,我只求与你连枝比翼、相伴终老,其余的便是没有又何妨?有你,此生足矣,来日若是列祖列宗怪罪,但只责罚我郭孝一人便是,生生世世,无论上天入地,我都要护你周全!”
女子闻言潸然泪下,只将郭孝紧紧抱住,哽咽难语。
好一副如胶如漆的恩爱画面,落在红玉眼中全化作一柄柄利刃,刀刀割在她的心上,而当她的目光定格在女子腕上戴着的那只镯子上时,身遭的黑雾便腾起了一阵浓厚的血腥味。
黑无常见状,又是一声念诀,让那女子消失在屋中,红玉猛地扭头看他,咬牙切齿地嘶喊道:“为甚么帮她!”
黑无常只道:“此事她亦无辜,且她自有自己的缘债,由不得你插手,你所要做的,是向郭孝讨了今生的冤债。”
郭孝正对郡主凭空消失一事而瞠目结舌,双臂伸在空中,一时不知所措,忽而听得身后一声惨叫,回首见到红玉披头散发、满脸是血,身旁还站着一个青面獠牙的孩童,不觉惊恐万状,跌坐在地上:“你、你、你……”
红玉戚戚一笑,问他:“你便是为了她,对我们母子狠下杀手?!”
郭孝只觉股间涌出一阵热流,双手撑地急急往后爬去,口中直喊道:“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红玉见他如今这副模样,脑门一沉仿佛被甚么东西敲醒,心中爱意荡然无存,当下鄙夷道:“好个郭郎,今日我便要索了你的命为我与阿福报仇!”说完身子一腾扑将上去,阿福紧随其后扑在他的腿上。
是时,红玉双手紧紧扼住郭孝的喉咙,阿福一对獠牙咬在他股间,直叫他痛不能语,着实煎熬,他扑腾着腿想把阿福甩开,不料阿福那对獠牙似生了根一般嵌入他骨肉中,红玉双手的力道又恰好叫他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待阿福将他双腿生生咬断吞入腹中后,红玉手中力道一紧,将那郭孝活活掐死。
不多时,郭孝魂魄离体,红玉正待上前啃噬,郭孝哀呼一声,一迭声求饶道:“玉娘,玉娘,念在你我从前的情意上,放过我罢!”
红玉阴恻恻一笑,道:“你从前可曾放过我?你诱我离家在先,始乱终弃在后,为攀附郡主狠心杀害我们母子!你对我痛下杀手时可有顾念我们从前的情分!”说完,又看向身旁站着的阿福,道:“阿福,便是他杀了咱们,去,去将他的魂魄撕了!”
郭孝闻言顿是跪作一团,又对阿福说道:“孩子,孩子,我是你父亲,你不能害我,你不能害我!”
“父亲?”阿福愣了愣,旋即却又凛然怒喝:“呸!八先生叫我爱君子憎小人,原这小人说的就是你!你不配做我父亲!”
黑无常眼看着阿福飞身上去将郭孝魂魄的一条腿撕下,方才出声制止:“行了,此番恩怨已了,他自有发落。”
“恩怨已了?!”红玉咬牙切齿道:“他只是没了肉身,可魂魄尚存,这便算是报应了?”
黑无常道:“自然不是,只是天地有序,序不可乱,终究得由阎君发落他,他此生造下无数恶业,阎君早已言明,要先将他投入无间地狱,待三百年后再将他丢入轮回,生生世世皆是贫贱凄苦不得善终,况如今阿福撕了他一条腿,他魂魄不全,届时无论为人为畜,皆是身残不全者,必然要在人世间受尽折磨,若你此时将他魂魄吞噬,于他来说反而是解脱,你可甘心?”
红玉磨牙凿齿,只道:“自然是不甘心!”
“这便是了。”黑无常不顾郭孝哀呼连连求红玉将自己打个魂飞魄散,直接用勾魂棒将郭孝的魂魄收了,又与红玉说道:“此桩冤债已了,眼下尚有一段尘缘待你了结,且随我去。”
城北麻风村,黑无常引着红玉阿福穿过一间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不断有恶臭从四面八方涌来,苍蝇周旋于此,地上黑色的水渍蔓延成河,里面堆积了不少粪便,四周只听得见病人临死前的微弱呻吟和“嗡嗡嗡——”的蝇鸣,真真是人间炼狱。
红玉捂住口鼻随黑无常在一间茅草屋外停下,黑无常推开门,指着里面一团黑影问道:“你可还认得她?”
借着月光,红玉瞧见那团黑影蜷缩在角落里,依稀能辨认出人形,只见她头发上生了密密麻麻的虱子,百十只苍蝇围着她打转,不断涌来的恶臭直叫红玉发呕:“不认得。”
黑无常道:“那便是你一直寻的阿芷妹子。”
“甚么?!”红玉一惊,顾不得恶心上前将那蜷缩的人自黑暗中拖拽出来,她拨开那人散乱的头发,任由虱子跳到她身上,当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容映入她眼帘时,她哭喊了一声“阿芷——”便再说不出话来。
“那天夜里,她侥幸逃过,却在巷道中见着了一身黑衣的郭孝,郭孝鬼鬼祟祟叫她怀疑,后来她又无意中看见了郡主手上戴着的镯子,知道你与李班头一家葬身火海是郭孝所为,可她一个弱女子求告无门,便想伺机混入郡主府手刃仇人,不料被郭孝发现,郭孝正要将她杖毙之时,郡主赶来,她原就不知内情,只听郭孝说这丫头盗窃府中财物,因不是甚么大罪便心慈放了她,只叫郭孝将她赶出府便是,郭孝恐她说出从前之事,便将她舌头割了,又将她卖到窑子里任由人践踏,几年后她已是一身病,老鸨嫌她累赘遂谎称她得了麻风病,将她丢到了此处,如今在此已有一年,算来今日便是阳寿尽时,你可领她同入黄泉。”黑无常缓缓说来,字字句句却似芒刺扎在红玉身上。
红玉想到郭孝所为,嚼穿龈血,一壁揽了阿芷在怀中,不停唤她,未几,自那团脏污黑影中脱离出一白衣身影,面容清秀,身上有阵阵兰香扑鼻——不是阿芷又是谁?
阿芷睁开眼时见到眼前站着的红玉,惊喜若狂:“姑娘?!姑娘!你回来了?”
红玉一抹脸上血泪,拉住阿芷的手:“我来接你了,你我姐妹二人再不会分开了。”
阿芷此时方知自己已是身死魂离,眼前的红玉一身黑衣,满眼血泪,她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心安神定:“姑娘带我走罢。”红玉又拉过阿福,指着阿芷与他说道:“这是姨姨。”
阿福上前盯着阿芷瞧了瞧,软糯糯一声说道:“我认得你,你是姨姨,我在母亲腹中时见过你。”
阿芷早已涕泪交加,她蹲下身去抱起阿福,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他肉嘟嘟的小脸上,口中说道:“阿福,阿福,这便是阿福了,长得真像姑娘……”
黑无常见她二人叙旧,颇是动容,又道:“阎君怜你二人,且你二人今生业已积下福报,故而允准你二人来世托生为姐妹,一生衣食不愁,可享天年。”
“那阿福呢?”红玉问道。
黑无常含笑捏了捏阿福的脸颊,说道:“我且替你带他些时日,待你嫁人生子时,阿福便会托生到你处,与你续了这一世未尽的母子缘分。”
红玉与阿芷相视一笑,黑无常又捏了捏鼻子,说道:“这地界太过腌臜,且快离了此处,我送你二人去孟婆那饮汤。”
将要踏出麻风村时,红玉忽而回头看向跟在身后的黑无常,轻声问道:“八爷,不知我爹娘现下如何了?”
黑无常却是摇头一笑,答非所问:“个人有个人的机缘,你离家夜奔又遭难身亡,原就是他们的业果。此生已了,尘世之事再与你无关,父母亲眷皆是昨日之梦,无须再念。”
红玉颔首再不言语,携着阿芷往前方依依而去,黑无常看着前面这一黑一白两个身影,还有那在阿芷怀中咯咯直笑露出两颗獠牙的阿福,抬头一觑月色,莫名道了句:“你还不能放下吗?”
月色深浓,尘世已变,一切早已有了新的开始,世人又何必对从前过往耿耿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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