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劫第76章一语成谶

明赫煊成名已久，位高权重，如今被一个少年惩罚训斥，算是丢尽了颜面。

卓言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但结果出人意料，明赫煊的怒火消了大半，颇为赞赏地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根本没有想象中的怒上加怒暴跳如雷，直觉告诉卓言，明赫煊的话乃是出于真心，并无讥讽之意。

“你为什么不骂我？”

“你以为我摔椅子砸杯子是生你的气？”

“不是吗？”

“我跟自己生气，大意轻敌，小河沟里翻了船。”明赫煊笑道，“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我应该感谢你。在一个人攀上高峰一览众山小的那一刻，会被功成名就的喜悦冲昏头脑。古往今来多少人杰死于安乐，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山脚下有无数后辈争先恐后往上爬，意欲一脚把我踢下去，好孩子，你为我敲响了生于忧患的警钟。”

卓言暗地里咋舌许久，对明赫煊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

此人名副其实，有狡诈之处，也有智慧过人之处。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卓天奇身上，他只会破口大骂，绝对不会反思自己的过错。

明赫煊温声道：“孩子，你太年轻，还有很多事情看不懂看不破。这个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做为一个门派的掌门人，一个大家族的主人，我首先要将门派利益家族兴衰放在首位。不只是我需要君子的名声，所有人都是这样。儒师需要仁孝之名，为官者需要清廉之名，帝王需要爱护百姓的名声，魔族对付人族也需要一个正义的借口，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才能一呼百应。”

卓言深觉刺耳，道：“明掌门，我知道生而为人的艰难，也知当家作主的不易，我们两家矛盾重重，你想整死我无可厚非，但是底线得守住，你不该利用自己的亲生骨肉干出这种龌龊事。”

明赫煊神色微冷，道：“小叶从来不把我当父亲。”

“你把她当女儿了吗？”卓言大声质问，“小叶面临难关之时你在干什么？她九死一生之际你在干什么？小叶受委屈之时你又在干什么？你可曾给过他一点公道？这和生而不养有什么区别？你让她一次次受到伤害，小叶凭什么爱你敬你？”

明赫煊被他数落得哑口无言。

卓言又道：“小叶头脑灵敏天赋极佳，好好培养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女子。明掌门将珍珠当瓦砾，这是你莫大的损失。”

明赫煊苦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不明白我们之间的隔阂矛盾。”

“不难猜。”卓言道，“恨屋及乌而已，小叶和罗姨时时刻刻在提醒你忘了初心坠入歧途。”

明赫煊心中剧痛脸色煞白，沉声道：“你别说了。”

卓言不肯善罢甘休，继续道：“她们撕扯着你的心，你不敢面对。有一天你能若无其事地和小叶相处时才最可怕，说明你不知道良心是个什么东西了。”

明赫煊气急败坏地吼道：“滚出去。”

卓言全当没听见，道：“我奉劝您一句，骨肉之缘应当珍惜，别等到真的失去了再后悔。”

明赫煊怒喝道：“出去。”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卓言转身就走，明赫煊突然叫住他：“等等。”

“怎么的？”

“你可以为小叶去死吗？”

“当然。”卓言毫不犹豫地答道。

“少年时光真的好。”明赫煊回味着两情相悦的甜蜜，既伤感又羡慕，“我曾经和你一样，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胜过自己的性命。一失足成千古恨，变成如今的样子。”

卓言真诚地道：“您现在回头还不晚。”

明赫煊沉默许久，眉宇间有一丝温柔，几分痛楚，幽幽地道：“晚了，我根本回不了头。”

他这一生未必如罗夫人说得那样简单，少年成名后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卓言觉得一个人由善转恶定有个复杂曲折的过程，明赫煊身上或许有许多谜团，恩怨情仇是是非非与个中的痛楚锥心，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暂且不论善恶，明赫煊担得起人中之龙的盛誉。拥有举世无双的好相貌，千载难逢的天赋修为，无人能及的出身，占尽天下男儿汉的好处。

他就像一块掉进泥潭的美玉，沾染上令人厌恶的污浊臭气。

卓言深感惋惜，劝道：“有句话说得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屠刀只有死路一条。”明赫煊不容置疑地反驳道，“我一步一步走向黑暗，卓家功不可没，你祖父一次次置我于死地，你父亲与他狼狈为奸。我也想做个好人，我曾经最敬重张厚，视他为手足兄弟，愿意为他去死，我视名利为浮云，视权利如粪土，我一次次隐忍退让换来的是锥心裂肺的痛苦。张厚不肯改变自己，一个真正的好男儿就此沉寂，被欺凌被打压，我不想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你明白吗？”

“我祖父……”卓言颤声道，“他们做了什么？”

“哈哈哈……”明赫煊冷笑数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一心向善，只因罕见的天赋成为一个该死的人。一个魔鬼的诞生是无数个小人恶人共同造就的，我从地狱里爬出来，不得不举起魔鬼的屠刀以恶制恶，若非如此，我的发妻孩子早已是悲泣的亡灵，明氏家族早已灰飞烟灭，你有什么资格怪我，她们有什么资格怪我？我明赫煊以非常之手段护住偌大一个家族，我是一个枭雄，谁有资格评判我的是非功过？”

“枭雄！”卓言颇感震撼，仔细体会这两个字的意义。

明赫煊道：“我的妻子是真正的善人，但‘妖女’之名一直如影随形。妖魔族中也有善良之辈，但这世上有几个人相信？为善者臭名昭著为恶之徒美名长存，混乱不堪黑白颠倒，我看透了这个世道，如今的我才是最清醒的。”

卓言小声道：“我怎么觉得你特别纠结呢？”

明赫煊的身体里仿佛有两个人，一个善，一个恶，善与恶频繁交锋。

卓言试着站在他的角度看问题，联系自己经历的风雨，颇有一番感悟。一个人的成长分为两个阶段，从天真到成熟。一个成熟的人往往会嘲笑曾经的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蠢钝如猪，有的人变得很冷漠，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有的人选择和曾经的自己背道而驰，以更为狡诈阴狠的手段谋求生存，守住初心的人实乃凤毛麟角，大多数人走向屠龙英雄的结局，长出鳞片化为恶龙，下一代单纯的人遇到恶龙选择以恶制恶以暴制暴，如此恶性循环，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坠向黑暗的深渊。

卓言有些恐惧，他自己会不会重蹈覆辙？

明赫煊静静地看着他，恍惚中看到曾经的自己，总有那么多的事情看不惯，总有那么多做人的道理，他最初的转变和卓言一样，装傻扮可怜悄摸摸地坑人。

明赫煊心中五味杂陈，怕卓言变得更加强大，也怕他走向黑暗，有恐惧，有赞赏，还有几分惺惺相惜，希望这小子赶紧去死，又有几分舍不得。

卓言见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忍不住笑起来，道：“我就说嘛，你是个很纠结的人。明掌门，晚辈希望您能找回曾经的自己。”

明赫煊道：“我告诉你，弱肉强食乃是亘古不变之理，要么活要么死，活与死之间有条小路可以走，那就是远离红尘去深山当个老农，你愿意做个碌碌无为的庸人吗？”

卓言摇头道：“不想。”

明赫煊道：“小叶心比天高，她也不甘心做个庸人。你们不想远离红尘，免不了会卷入是非的漩涡，这个时候你们只有活与死两条路。能否相守一生白头到老，我表示怀疑。”

“你依然深爱着罗姨吧？”卓言问道，“你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难处告诉她，一起寻找解决的办法？”

“我……唉！”明赫煊伤感地叹口气，“你不明白，我爱得就是这个处处和我唱反调的女人。”

卓言有些糊涂，饶是他聪明无双颇有慧根，实在不懂明赫煊这种极端而矛盾的爱恨。

“我无数次想过放她离开寻找自由的天地，无数次否决自己的念头，我舍不得她。”

明赫煊忽而微笑忽而悲戚，讲诉他与发妻从相识到相恋的漫长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