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手术室门前焦急等待，赵芸岚趁这空隙思来想去，考虑了很多。刚才自己不得已叫车将人送来西洋医院，途中她虽将遮风的油面篷支了起来，料想一路不太会有人发现，然而他着实流了不少血，说不定滴在了黄包车和沿途的路上。若是吴家军暗中仍在搜捕漏网之鱼，见有异样，迟早会查到这里。待他伤稍好一些，还需得另寻他处安顿，方才安全。
他也真是傻，这一刀固然不得不刺，否则无法向死去的冤魂交代，然而他却选择了替自己挨这一刀。如此情义，她自是看得懂。
然而，她仍记得那貌似忠良的吴霆秋当日对自己巧舌如簧，却不过是另有所图的掩饰，令她陷入非常难堪的境地，是以心下对这样的示好情感有所抗拒。
“莫要再过度解读，也许他只是感激我曾助他救人，不愿伤了我，两难之下唯有惩罚自己罢了。”她暗自告诫自己，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胡想一些有的没的。
又想到那吴霆昇竟会伙同其弟做出这等两面三刀的龌龊事，一股心火腾得烧起来。原本她还抱有一丝希冀替他开脱，会不会是那吴霆秋私自的主意，想当面向吴霆昇问个究竟。然而如今苦主现身说法，真相便是那最残忍的一种可能，不由得她不信。
等了约摸一个半时辰，手术室的门方才打开，威廉大夫抹着汗出来，疲惫地冲她点头微笑。她知道，他无恙了。
麻药劲头未过，他尚在昏睡，躺在白色被单下，若不是胸膛微微起伏，当真就似一具仙人雕像一般，无甚血色的唇轻拢着，仍是那样的刚毅端正。她不得不承认，他的容貌是世间少有的好看。
威廉大夫与她商议，毕竟是在医院内完成的手术，这不菲的手术费用及治疗费用自是要按正常缴纳的。威廉大夫愿捐出他所得的那一箱谢礼，尚有不足的部分请赵芸岚设法凑上。
赵芸岚非常感激，深深谢过，她明白这是威廉大夫能提供的最大帮助了。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还差着一小笔钱。原本被二姐拐来南方时便昏昏沉沉的，根本没有机会多带几个银钱在身。来了南方后虽吃住不愁，但二姐每回外出散心逛街，买起来也是没个把门的，自己手头不多的几个银元早已被她拿去挥霍一空，又不知如何向吴家开口借钱……思虑良久，她只得先褪下手上的唯一一只翡翠碧玉镯子押给医院，约定不日后筹钱来赎。
给医院报了个假名，又给天爷留下了几行字，叮嘱他不必担心，好生休养，明日她再来。
回到吴府，她一头扎进自己房中翻箱倒柜找首饰，却发现自己不多的几样首饰竟被二姐借去了大半，心下有些急恼。二姐倒好，又主动陪吴夫人外出打牌应酬去了，不见踪影。
长这么大，赵芸岚还真从未曾为银钱之事操心过，虽然总被忽视，散碎零钱却是不少的。父亲总说女儿家要贵气，举手投足亦要大方得体，该打点打点，该赏赐赏赐，故而从不在这些钱银的小地方短了她们姐妹的份。
现如今远离家乡，方才觉出银钱的重要来，更是担忧自己未来无所依靠，手中没有一技之长，若是离了夫家，恐怕真是连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她忽然开始理解二姐，无论她究竟是冲着吴家哪一位公子来的，这在南方称雄、实力卓著的吴家倒还真不愧为一个上等的归宿，一旦嫁进来便一世衣食无忧了。那些个手中握有银钱的，又怎比得上手中握有兵权的安稳？
这么一想，她更是愧对张天爷，自己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等于夺了人家的兵权吗！狠狠心，她将妆奁中所剩的所有首饰，连同脖颈上戴着的细金链一起取下，仅留了对不值钱的烟缕玉石耳坠子日后拿来撑撑场面，其余一股脑儿包进了帕子里，打算明日交给张天爷做些盘缠花销。不论以后他如何打算，手头有些钱总多少能帮到他一些。
次日一早，她用过早餐后顺手打包了些清粥小菜，正要偷溜出门，不成想一眼瞥见吴霆昇正自大门进来。她多了个心眼，悄悄隐身藏于楼梯后的暗处，待吴霆昇的皮靴蹬蹬上楼后，她方才抱着罐子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她到医院时，张天爷已醒来，因担心伤口撕裂，护士正强按着不让他起身。一碗清甜白粥下肚，五脏庙甚是妥帖，他便也不再闹了，乖乖仰面斜倚着。
赵芸岚掏出帕子塞到他手中：“天爷，你收好，日后定是有用的。”
摸着膈手，他还以为是什么要紧的物件，展开一看，却是一堆首饰。“莫不是定情信物？这玩意儿还有送一堆的？”他暗自揣测。
“把你害得流离失所，兄弟伤亡殆尽，虽不是有心，却足以教我这辈子都不得安生。幸而得你宽恕，饶我一命，又替我挡了一刀受了惩戒，无以为报，这些你先拿着……无论日后你要做什么，手里总也需得有些松动才行。”
他神色黯然，苦笑道：“莫再叫我‘天爷’了，‘天爷’已死。我的真名叫谭砚新。”他复又包好帕子，塞回她手中，“你既认同我替你受了罚，便是欠了我一条命。你的命如今属于我了，矜贵的很，自此以后我会时刻保护你，直至你还清欠我的债为止。”
未料到他会这样说，赵芸岚愕然，心中却莫名感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的命矜贵，值得被时刻保护。他这一番话，勾起了她心底对于温暖呵护的渴望，感觉霎时之间多了个亲人，她禁不住滴下热泪来。
他却误以为是自己要命的说法吓着了姑娘家，很是不安，手足无措，忍着疼痛凑过身去替她抹泪：“骗你的，命自然是你自己的，我做不得主……不过我定会护你周全的，说到做到！”
赵芸岚感动至极，趴在一侧床沿失声痛哭起来，泪水打湿了一大片床单。
不多时，护士进来替谭砚新换药，恰巧瞅见那滩湿了的印迹，怀疑道：“胸口外伤，怎么还失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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