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霆昇的酒量其实并不差，却故意借着三分的酒意演出了七分醉。几次偷眼观察，那小厮所说的胎记并未出现在眼前的面具男子手腕或是小臂之上，他心里已有了几分猜疑：这张天爷，想来应有不止一个分身，“天爷”本也不过是个名号而已，只是不知眼前这位是真身，还是分身其中之一。
二人把酒言欢，张天爷今日兴致确实高昂，不仅将己方往时作战的排兵布阵等军事机密当作谈资抖漏了出来，更是让吴霆昇三人大睁着眼，一路自行来到其大本营的议事堂“天宫”，怎么看来这都是十分之冒险的举动。倘若那吴霆昇真有心带兵来“阕岺峰”扫荡，凭着这些情报信息，未必不能将张天爷的匪帮一网打尽，重创也是不可避免的。
酒正酣，吴霆昇忽然假借七分醉意，将自己的真实来意说与了张天爷。
“天爷，近来是否有劫过一批唐家的玉器？‘万顺庄’的唐家。”
张天爷面具下那张绯红周正的嘴微微一抿，略略正色道：“原来少帅是为那唐家的货而来。不久前我倒的确劫过唐家的私货，却不是玉器。”
不似赵芸曦那般事不关己，认为男子们行军作战的粗俗话题不是女子该插嘴的，一味只顾埋头享用那野肴美食，赵芸岚本就对唐家私货一事上心不少，料定今日若氛围顺利转入佳境，吴霆昇定会提及此事，故而入局以来一直在旁竖耳倾听。此刻听闻张天爷所劫的私货并非玉器，倒也正好验证了她之前说与吴霆昇的猜疑，心下对自己的预判更多了几分自信。
“那日唐家走的那批私货，内中倒是有些珠宝，说是自清东陵流出的宝贝，已有买家，这才走货去交易。但被我们留下的那些，却是西药。”
“唐家竟敢走私西药？这可是重罪！”吴霆昇听闻相当惊异。
在当下南北分权而治、各地军阀割据的大局势下，诸方势力之间难免有所擦碰，是以地方性的小型战事纠纷不断，流血事件频出。要说什么才是硬通货，首屈一指便是西药，尤其是配尼西林之类的消炎抗生素类药，对于救治伤员、控制伤情、加速恢复有奇效。是以各方关卡都严格控制，禁止西药在民间随意流通，一支难求。若私贩被捕，立即枪毙，所有药品皆数充公，谁抓捕谁收缴，已是各地军阀之间心照不宣的公开约定。
因配尼西林在当下仍是临床实验阶段，并未量产，故而市面上没有大批量的存货，仅有的小部分也悉数被各地军阀控制。更有甚者，大小军阀之间为争夺这贵过黄金的配尼西林，竟会以旗下势力范围的管辖权进行交换，由此可见其金贵。
然而，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是以一些胆大的商贩独辟蹊径，去西南、东南一带的独立小国待上两三年，方才购得少量，想方设法瞒天过海带入国境。若侥幸成功，转手一卖，价高者得，单趟的获益便抵得上五条小黄鱼（金条，约合31克）。
而在当时，只需花费三条小黄鱼，便能在平城那样的北方政权中心买上一套四合院了，亦可成功跻身于名流达官之中。过往有那成功的，冒一回险走这一趟，便能攒下够活一辈子的钱，安安稳稳享福便是。
但似唐家这般已然家大业大的商贾，却鲜少有走这捷径的，搞不好一批货被扣后，自此就被有心的势力盯上了，日后举步维艰，一蹶不振也是在所难免。
吴霆昇这下方才明白唐清韵的所求，她是想借自己之手将这唯一知晓真相的张天爷灭口啊！
“天爷，唐家的这批西药中，可有配尼西林？”吴霆昇忽然追问。
张天爷在长桌一侧的一处自然凹陷上敲了四下，三短一长，顷刻间有人自甬道口闪出，他吩咐来人拿入库清单来。
“入库清单？天爷做事果然滴水不漏。”赵芸岚笑着打趣道。
“那是自然！不瞒几位，这‘阕岺峰’的西关道是由我们兄弟于多年之前费尽心力打通的，原本只为周边百姓行个方便，不必绕那三十里走官道，更不必再摸索走那石子嶙峋的乡野小道。既然此道是我开，那自然得收些个借道费不是？”
“自然，合理。”赵芸岚十分配合，点头称是。得少帅夫人如此认同，张天爷大悦而笑。
这边，吴霆昇向赵芸岚抛去了问询的眼神，却恰巧被赵芸曦看在眼里，她以为吴霆昇并不认同，便想抢先表态立功，博少帅一个好印象，立时反驳赵芸岚：“四妹，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若人人霸着一条道收什么借道费，岂不人人皆成了官家？那还要县衙府和守军做什么！”
张天爷正心中愉悦，忽被质疑，冲着她重重冷笑了一声，却并不回应。
这声冷笑倒是令赵芸曦背脊一冷，有些汗毛倒竖，又见吴霆昇并不张嘴声援自己，顿觉委屈，扁了扁嘴，噤了声。
入库清单上的明细十分详尽，当日唐家被留货物一栏下的确只有多个西药名，更清晰列明了其对应的功效：咖啡茜（神经兴奋剂）、阿斯正林（消炎）、痒苦乐（神经性荨麻疹）、阿笃列那林（大出血、枯草热）、配尼西林（消炎抗生素针剂）……
果然有配尼西林！吴霆昇一惊，发现数量一栏内填的竟是五十。
整整五十支配尼西林啊！唐家这回若是被无论哪个辖区的官兵抓个正着，不仅那走货之人活不成，唐家赖以生存的世代产业“万顺庄”说不定也将就自此被迫关张了吧。可这明远县域内也没有洋大夫，张天爷截留这批西药，莫不是有更大的企图心？吴霆昇胡乱猜测着。
既已谈到关键处，便索性说开了吧！“天爷，唐家确实向我隐瞒了西药之事，想来也是担心我军追究其责。这批配尼西林极其珍贵，且数量不小，还望天爷可以割爱，我愿以高价购买。”吴霆昇恭敬作揖道。
“这批药，我是留着救人的。”张天爷不紧不慢道，“少帅不必多言，我已差人去南四方城请洋大夫来。倘若救人之后仍有剩余的，你拿去便是。”他随意地挥挥手，属下便将入库清单收回，复又消失于甬道之中。
见其不愿多言，吴霆昇也不好再追问什么。略微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请辞，借口回去安抚县衙府的黄老爷，莫要教他恐极前去吴家军求救。
“少帅可以随时离开，但少帅夫人须在此处多留几日。”张天爷忽然提出，又对赵芸岚道，“由在下带夫人好好游览一番山水，待少帅驻扎于县城外的那几百兵士退回南四方城，我自然会遣专人送夫人回府。”
“幸好当初指认了她！”赵芸曦暗自侥幸。
“原来他早已知晓霆秋带兵在城外！”吴霆昇兀自一惊，自己确实过于小瞧了对手。只是，要独自留下这小妮子……他担忧地向赵芸岚望去，她却冲他甜甜一笑，似是故意宽慰。
“既是天爷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赵芸岚巧笑道，露出珍珠般光泽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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