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
若水城。
正是初春多雨季的时令，气候随着冬雪的消融变得愈发温暖起来，若水城出了名的善水河上的冰层也开始慢慢消薄，河底的鱼儿依稀可见地浮游而去，一派暖来回春的复苏风景。
若水城的百姓们脱去沉重冬装、换上越发轻便的春衣，都城林立的商铺渐渐有了人气、街里小巷的烟火味儿弥漫在若水城各个角落。
扎着红绳辫的孩童们两三嬉笑着跑过包子铺，将圆润的糖葫芦举过头顶互相推搡地玩耍，娘亲在远处操心地大呼小叫让他们当心——
突然，一个捧着热乎乎的烧饼吃得正香的小娃娃，被奔过的男娃娃撞了一下，烧饼当即掉在地上、碎成好几块，在地上冒着几缕热气。
笑闹声毫不在意地远去，娃娃却泪眼汪汪地瞧着地上脏得不能拾起来吃的烧饼，难过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酥香的烧饼才只吃了小半块，肚子还很饿，娃娃越想越觉得委屈得厉害，嘴一张就要大哭出声——
结果，被一个人拿在手里的包子堵塞住了嘴巴。
哭声硬是截断一噎，憋红了脸蛋差点儿喷出嘴里咬着的大包子，娃娃眨巴着眼睛抬起头来，看着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人。
是个小姐姐。
她有一双漂亮的灰雾色眼睛，白皙干净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小姐姐似乎很有钱，用一枚金叶玉带束起灰色的长发，身穿用暗金镀丝绣了纹路的褐红色衣裙，怀里抱着裹了一层兜纸、正散发着热香气的包子。
娃娃看得有些呆，但还是记得咬了口被小姐姐塞在嘴里的包子，甜甜的芝麻糖油溢进嘴里、甜得娃娃直接呜呜的哽咽起来。
小姐姐原本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娃娃吃到包子后的表情，结果发现小娃娃竟然又哭了，这和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小姐姐顿时呆愣在原地。
看着娃娃两只手抓着芝麻包子、然后仰头哭得稀里哗啦，她的眼神变得惊慌无错，歪脑袋思考了片刻后，伸手——一把抢回包子。
娃娃登时止住了眼泪，两只眼睛瞪着漂亮的小姐姐看了半天，嗓子里又溢出一声哽咽：“……呜呜……”，对方似乎意识到这样做得不对，小姐姐赶忙红着脸，又把包子再塞回娃娃的嘴巴里，轻声细语地道：“……我错了，不该抢你的包子，不要哭好吗？”
娃娃咬着包子，破涕为笑。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的紧张神色这才松动，她弯腰揉揉娃娃灰兮兮的小脸蛋：“……真乖，说不哭就不哭，你是不是很喜欢吃这个芝麻糖包子？这些都给你好吗？”说着，将还冒着热气的兜了纸的包子全放进娃娃的怀里，“不客气。”
娃娃这下是真的呆住了，刚止住眼泪破涕为笑的面孔还红扑扑的，小姐姐忍不住抿着唇、故作认真地伸手捏捏娃娃的小红脸：“我姓李，名玉锦，今日新住在这条南柳街上，你以后如果饿了想吃东西就来李府找我……”
正说着，一位打扮简净、手提了一柄细长的红纸伞的黑衣公子，走到小姐姐的身侧、轻声提醒道：”姑娘，府邸要到了，我们走吧。”
小姐姐抬起灰扑扑的眼睛看了公子一眼，点点头：“嗯。”直起腰，望了望天空，“看这天空似乎灰蒙蒙的，是要天黑了吗？”
公子微笑着回答：“不，这是要下雨了。”“下雨……”她若有所思地重复着喃喃这两个字，好奇地又看了眼天空，“难怪天际线有雷电交鸣……那么，小家伙我们下次再见吧？”
娃娃红着脸，紧紧抱着包子：“小姐姐……再见。”
小姐姐挥挥手，露出缠绕在手腕间的金色镂空蛇镯，其上镶嵌的赤红色晶石蛇眸熠熠生辉，好似她那双漂亮的灰色瞳仁，娃娃盯着她的蛇镯好半天。转身，小姐姐在黑衣公子的陪同下离开了。
风声飘摇间，耳边传来店铺商家和酒楼小二呼和着“雨水将至”的提醒声，吆喝着穿梭过整条街巷，很多人开始收拾起摆置在店门外的铺子，景象一派生气勃勃。
少女用新奇的眼神来回看准备雨具匆匆过往的百姓们：“严逸，凡世还有下雨的时令？”
正说话着，几点细细的雨丝随凉风飘到脸上，她用食指指腹抹了抹，仰起头去看越来越昏暗的天色。
穿着玄黑衣衫的少年撑开手中的红纸伞，举过二人头顶：“这是凡世初春最是多雨的时节，冰雪消融尚在倒春寒，也是三月杏林春日暖阳将至的先兆。这在魔域可是永远也看不到的景致和季节气候。”
少女了然地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放松的笑意：“难怪我听临江间主说，凡世是五境之内的凡尘烟火处，也是修士历练、行善积德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轻嗅微雨里的湿润感，“不像魔域终年不变的炙热气候与赤红天空，更不像永世处于寒雾缭绕、一望无垠的忘川之中的冥狱。凡世，是我见到的最美的境域。”
严逸侧过脸，铁凝色的眼睛移到身边少女的脸上，望着那渐渐浮出愉悦笑颜的白皙面孔，他竟然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她的话。
“……李府在这条南柳街的尽头，府邸前栽种了一株梨树、很好找。这两日我会带你到处看看，顺便寻一些邪魔恶鬼气息较浓重的地方，整顿后就要尽快开始狩猎了。”察觉到自己的怜惜心绪，严逸轻轻别开脸，转移话题，“对了，我安排李府为你开设了雅乐室，对外称你是乐师出身，现在已经有很多小家慕名而来拜访府上，希望小姐教习他们女儿家乐谱。”
“……乐师？”李玉锦迟疑地眨眨眼睛表情略显迷惑，“可是，我并不擅乐师的音律，怎么能够在凡世以乐师这个身份自居呢？”
严逸笑了笑：“你不是会七魔弦吗？妍媸是音色法器，和凡世的乐师演奏相仿，他们所弹曲调与魔律相仿，不难教授。”看少女微微皱眉仍在犹疑不定，他便补充道，“乐师在凡世很受欢迎，很多人家的姑娘们会寻他们来习琴瑟。在凡世，人们评定一位女孩的德才，通常是凭借她们的琴棋书画精通之道的深浅，甚至对她们将来的婚配都有着很大的影响……”
少年引着李玉锦顺着南柳街拐弯，在朦胧细雨中二人看见一株孤零零的老树，盘根在远处一府邸前，看样子那就是李府。
李玉锦认真地听严逸讲解，忍不住惊讶地摇头：“仅凭琴棋书画就可以决定凡世女子的婚姻大事吗？这也太草率了吧……”
“凡世不比其他四境域，这里是凡人所居之境、与神魔鬼怪的修士们条规律择完全不同，他们是按照自己的规则生活度日。”严逸提醒道，“每一境域都有各自的习俗和规则，姑娘一定要谨记遵守这里的规则才是，也不得随便对旁人评头论足，这会被视为失礼而被冷落。”
李玉锦睁大银灰色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对方的话，严逸说得很郑重令她不好再坚持询问其中原由，只得缓缓点头记下叮嘱。
三月的春风尚有些许寒意，夹杂着斜斜微雨扑打在少女金边褐红色的衣衫上，晕出点点深色雨渍。她低头用指尖抹了抹衣服上的雨迹，想到了什么迟疑地开了口：“严逸，在凡世给人授课是要收钱币的吧？我看这些凡世的女孩们活得辛苦，不如就不收她们钱财了吧……”
少年微笑：“姑娘财大气粗，您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只是……恐怕到时候李府要有不必要的麻烦。”
李玉锦闻言无所谓地摇摇头，二人略交谈着，沿街信步转弯。
拐了弯后的南柳街是一些富有人家的府邸，四周宁静祥和，两边是宅邸整齐阔气的砖瓦垒砌高墙，偶尔有树枝从府邸里伸展出来几条，吐着绿叶贴着墙向外攀延几寸。
李玉锦经过时看了看那些朱红大门的檐上晃动的红灯笼，其上有字，写着这些人家的族姓身份。
“这里加上李氏宅邸有五户人家，在李府对面的是罗氏，行商之族；紧挨他们的是安氏人家，医师世家、经常有慕名而来的病者求医问药；最外面的那家姓花，只有一位年轻男子居住，平时很少回府仆人也不多……”严逸一一指点经过的这些府邸人家的大致情况，“与李府比邻的是官朝人家，书香门第在若水城很有身份，这个柳家的家室比较大——一位官爷，正室妻妾共三位，育有两子一女。他们的院落比较大，东面的就只有柳府与我们的李府，你这里东南朝向有日光照晒比较舒服，再往前走穿过两条小巷子就可以看见若水城闻名遐迩的善水河。”
少年一股脑儿地将四户人家的居住情况全部说给李玉锦听，少女时不时配合地点头表示消化完毕，二人终于站立在了刻着金色李府门匾的墨色大门前。
李府前，一株不高的梨树结着青色的嫰叶守立在墨色李门外，树枝之上系着一条褐红色的丝带，垂落着一对玉铃铛在风雨中摇曳出细微鸣响。
李玉锦看见后明显有一愣，很眼熟的树上铃铛的装饰，让她很快想起在魔域和冥狱两境交汇的那棵永生树，一树压着满枝的铃铛。她颇为默契地抬脸冲正低头看她的严逸一笑：“寐君，多谢你。”
“严寐君”是严逸在魔域门徒之中，魔尊苍岚赐予他的魔号，他人为表对严逸的尊敬会唤他为“严寐君”，但是这魔号在少女嘴里叫出来颇显得俏皮——尤其是当她刻意避去了“严”字，只叫“寐君”时倒有一丝玩趣的意味，显得严逸更有亲近之感。
“随意唤人实在无礼，李姑娘。”严逸笑着不留情面地开口纠正着提醒，“你应该用‘管家’二字……”
“……‘寐君管家’？”李玉锦吃惊地看着他，银灰色的眼睛转了一圈，忍住嘲笑的冲动，“你还真是会给自己加称谓啊，寐君管家。”
严逸无言地瞥了李玉锦一眼，将手中的红纸伞递到她手里，自己冒着微雨走上门前的墨瓦台阶。留在原地的少女就看着他一边走到到大门前一边说：“李府早在五年前就在凡世建好了，里面还有几十名仆人替你打理院落。”说着，他的手覆上墨门上的金狮门环，“扣扣扣”三声磕响李府的大门。
清脆响亮的叩门声在安静的雨中回响起余音，仿佛回荡在了这片天地间那般令李玉锦心中颤动。她知道，这个李府将是她在凡世里、只属于她一人的府邸。
李府的大门缓缓开启，两名约莫十岁童男童女模样的孩子从府内一起打开李府墨门走出来，他们额心绘有一点墨砂，清秀面孔虽然稚嫩但是望向李玉锦时眼神里透露着沉稳与郑重。
银边墨锦的衣袍随风飘动，童男童女束着墨色发带整齐地迈步而来，齐齐躬身向李玉锦行礼、异口同声道：“恭候姑娘多时，阿佐阿佑迎请您进住李府。”
李玉锦举着红纸伞慢慢靠近，女童立在左侧、男童立在右侧，见少女已走至门下便一起恭敬地向她行下膝礼：“姑娘，大家都在等您的到来，请进。”
少女将红纸伞交给一旁的严逸，对着两名童子颔首：“有劳你们了。”
阿佐阿佑乌黑的眼睛中同时闪过片刻诧异，但很快他们收敛了心绪迅速挨近李玉锦，一左一右牵起她的手就像孩子握着大人手指那样乖巧，引领着她进入李府。
严逸在身后关上李府墨门，他站在门旁微笑侧目着李玉锦走过大门屏风，绣了花纹的金砂屏风模糊了少女的背影，显得距离他是那么远。
少年仰头望灰蒙蒙的天空，雨点打在脸上传来凉丝丝的触感，他却因为那抹隐约背影而心头温暖不止。
这里，是她在凡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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