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高声一语，满宫喧哗舞乐瞬时沉寂，群臣亲贵鸦雀无声，目光都投向我们这边。
我如五雷轰顶一般，瞠着眼珠子定定望着宋玉，面目血色尽无。
后颈筋肉如同被人扯住一般，连同嘴角都在颤抖。
我想到的最坏的结果也莫过于此。
师父一再被贬，上次来信说心如死灰，只待我从吴越归来，就随我归隐巫山，从此不再过问楚国政事。我收信时，还欢喜他放下对楚国的执念，愿意回到巫山安享晚年。
可如今，怎料到会是——
宋玉眼眶含泪，悲愤难以。
“恩师流连汨罗，听闻秦国大良造白起拿下鄢城，心忧如焚。一人跋山涉水重回郢都，想要共赴国难。可惜，还没等他回到郢都，就传来楚国国破，郢都覆灭，夷陵被焚的噩耗。”
宋玉举手以袖口拭泪，略正衣冠，平缓心绪后，缓缓说道：“万念俱灰下，于汨罗，投江殉国。”
说完，闭眼悲戚，双泪不绝。
端坐在主位的王后叶阳，听闻宋玉言及母国旧臣壮烈殉国，夷陵被焚等语，情难自矜，泪如雨下。谓左右整理仪容，侧身移步后堂，狼狈离开，许久不归。
“想起你我幼时，随恩师郢都求学。恩师待你尤渥。每岁近除夕，师姐离楚返秦，与家人欢聚。恩师总会暗自神伤，怨你不是他女儿，若你是他亲生，他定会名正言顺留你在楚国守岁，承欢膝下。”
长叹一声后，宋玉悲伤啜泣：“待你再好又有什么用？到底不是他亲生。”
末了，宋玉阴阳怪气地好心劝慰我：“好在师父投江时并不知晓，那个砍下楚国数十万军民将士脑袋的秦国大良造。当今的武安君白起，是师姐的夫婿。临了，不至于多伤这份儿心。”
宋玉说完，冷眼看着矗立在我身旁的武安君白起。
被宋玉当场指责，我一时愧疚无语，任由宋玉讥讽。
陡然右肩收紧，白起将我揽在身怀，剑眉深蹙，厉声驳斥宋玉替我解围：“秦楚战场较量，胜败皆凭本事。怎么？楚国输了，还不服？”
军人的战功就是最大的底气，在武安君白起眼里，宋玉就是个战败楚国的小吏，在秦国疆土之上，岂容他放肆。
此时，临近我夫妇席面，踞坐旁观已久的祭酒王稽，冷言诘问宋玉：“竖子叫嚣，做甚？战乎？”
顿时，场面猝然转向剑拔弩张，宋玉也察觉异样，可一味只顾自己放肆张扬，现如今却不知收场。
宋国使者审时度势，颤颤巍巍上前。顾看我们夫妇二人一样，乖觉上前劝导他家公子：“公子——”
我心下悲戚，却不愿一味受辱认输，冷哼一声儿后，反唇相讥。
“师弟不仅文采斐然，口才亦是了得。楚国战败，不怨君王昏庸无能，不怨官吏城池不修，不怨楚军偷生畏战；怨我，一个女子，恰巧嫁给了左右战局的将军。”
多可笑——
“师弟，与其怨怪师姐，可否反观诸己？楚王昏聩，不听老师逆耳忠言，而轻信小人谄媚之语，将老师罢官夺爵之时，师弟，你在何处？”
流连汨罗？贬斥罢官都能说得这么委婉，这么轻描淡写，宋玉真是舌绽莲花的好口才！
论恩情，宋玉待在恩师身边最为长久，受恩最甚。可是恩师被楚王贬斥之时，宋玉却能毫发无损，独善其身，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恩师一人为楚国孤军奋战，不惜得罪楚王之时，他的高徒宋玉，拿着老师教授他的一身本领，谄媚楚王，背弃师门。
这会儿楚国战败，恩师投江。他倒是有脸跑来秦国，义正言辞地指责我？
“恩师贬黜汨罗，师弟独善其身，深受楚王信任。高官厚禄，委以重任。看来平日背地里，没少下功夫。
你是师父一手养大，可你只学会他风雅辞赋，惊世文采。他的刚正不阿，耿介忠直，师弟倒是半分没学到。”
我围着宋玉，转着圈上下打量着他。
早些年，他不是没有与师父政见相左，可我总觉得只是些许争执，立场不同。
师父痛恨南后和公子兰误国，认为当年就因为公子兰怂恿，才使楚怀王命丧异国他乡。
可宋玉觉得师父刚愎自用，微臣不纯。私下与公子兰往来甚密。
到今日我才明白，何止是些许争执，宋玉早就对师父阳奉阴违，跟师父的政敌曲径通幽了。
“楚王蠢到放着恩师那样治国之才不用，却重用你这样的二姓家臣，难怪楚国会落到这般田地。
师父生前，你不在他面前尽孝。如今他走了，你在这秦宫之内，挥斥方遒，大放厥词，演一出痛心疾首给谁看？”
久病床前无孝子，葬礼坟前唱挽歌。
哼——
“楚国挑衅在先，秦国迎战在后。我夫君乃秦国之将，秦王之臣，自当尽军人之职，听秦王之令。各为其主，谁又说得着谁？”
恩师投江，我心中自然有愧，可就算我无颜面对恩师，也轮不到你宋玉对我指长道短。
在我掷地有声地一再诘问后，宋玉静默良久后，说道“愿武安君夫人午夜梦回之时，也能坚信今日所言。”
宋玉不再阴阳怪气地叫我师姐，而是直接唤我为“武安君夫人”。
看着他满脸涨得通红，最后咬紧牙关憋出这句话来回击我。
我亦毫不退让，回道：“彼此彼此——”
宋玉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他走后，我恍恍惚惚地与白起回席落座，硬撑到王后归来主持宴席。知会白起一声后，我便向王后行礼告辞，王后面色不善冷淡至极。
硬撑着回到房间，心力交瘁地卸下钗环妆发，脚下虚软，无力盥洗，跌倒在床榻上浑然睡去。
浑浑噩噩，将睡欲眠之际，一双炙热宽厚的大手滑进我的亵衣，抚过腰肢，稳稳地停留在我的胸前，掌心炙热地让我心安。
我没有转身，他却渐渐靠近，从后面环住与我紧紧相贴。对着白起低语絮叨：“宋玉和我都不是他亲生的，可是都被他视如己出。尤其是我，一生受他恩惠良多。”
白起紧紧搂我在怀里，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你不是楚人，不用理会竖子妄言。书生之语罢了，不值挂怀。”
白起到底是不能理解我的忧伤，只让我别再挂怀宋玉之言。”
“与楚国来使议得如何？”
困顿不堪的白起嘟囔着说道：“能如何？且耗三日，礼送出境，继续挥师伐楚。”
果然，还是这个结果。
当夜我梦回江南，回忆起幼时场景。
油纸伞，乌篷船，江南烟雨，曲折小巷。
绵绵细雨下，青瓦雨霖铃，夏日江南里，十有七八，都是烟雨朦胧。再热的天，也觉得舒爽。
老师在吴越那边有置办了好几处宅子，钓鱼邻水，求药居山，避暑临林。
楚怀王贬黜他那段时间，他的政敌都落井下石的打算看他笑话。他心胸开阔得很，不以为忤，还说正好有时间盯紧我们每日功课。
平日朝堂事务繁杂，反倒没有时间教养我们。
贬就贬吧，干脆带我们游山玩水去了。
我老师无儿无女，独身多年。他把我和宋玉当成他的亲生儿女。他待我们一向很好，好的跟亲父无异。
可他一生波折不顺，死前都还在被贬途中。
一夜思虑过甚，半梦半醒，没睡安生。
将近天明时分，梦境中，再见恩师，相顾无言，只泪眼望我，凄然一笑，绝望地从乌篷船上跃然跳下。
“啊——”
噩梦惊醒，颤栗起身。顾盼左右，无人再侧。
白起想来已经去西大营操练去了。那日过了晚膳时分，白起才晚归回房。
我没胃口，早早上床休息。白起见我心情不佳，倒是没在夜里折腾我，容我安然睡下。
梦中，又是同样的梦境。
再次见到恩师，再次相顾无言，再次泪眼望我，再次凄然一笑，再次绝望地从乌篷船上跃然跳下。
这次我想拉他，可是怎么靠近都拽不住他的衣角。
我再次从噩梦中惊醒。醒来，身旁是酣睡的白起。
我小心翼翼地着单衣而起，生怕惊醒白起。踱步到房外的台阶，沿边坐下，才敢低声啜泣。
伐楚之计虽白起所荐，但当时王兄犹豫耗损国力，并不愿立刻伐楚，是我献下水淹鄢城之计，给王兄吃下的定心丸；也是我秘遣间者到司马错门客那里，献计调遣蜀郡之粮，是我推动了秦国伐楚。
宋玉是对的，我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是我，送老师上的黄泉路。
黑夜中，我垂发于腰，衣衫不整，泪眼婆娑地坐在台阶上，硬撑着不敢入睡，怕再次梦到那一可怕场景。
不知何时，白起从床榻而起，一言不发地走到我身边，硬将我抱起，回了床榻。
搂着我，逼我入睡。
又一夜，噩梦再现，我再也不敢入睡，之后都是睁眼到天明。
白起与我同用午膳时，见我乌青双眼，忧心忡忡却无可奈何。
宋玉他们即将离开的前一天晌午，一个意料不到的人前来我府求见。
此人，彻底改变了这场战争的走向，挽救了楚国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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