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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族本纪之武安君夫人 第十一节 宋玉

“让他直接进来回话。”

白起一向谋事严谨,怕多几道周折,反倒泄露了军中大事。

“君上先忙正事,我去偏房候着,之后我再过来。”

鄢城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白起行事作风,我识相告辞,不等他撵我。

“诶——”

白起见我拔腿就要走,当时就恼了。直接把我拽了回来,命令我:“老实呆着。”

我只得老老实实地在床榻上坐着。为免尴尬,与会客正堂间,仅放下一卷素锦帘做遮挡。

司马靳将军派的那人传令来说,司马错将军从楚地来信,说是“斥候”已经找到了楚王大军驻地,此时秦军左翼屯兵相持。右翼秦军离陈都仅剩百里之遥,楚王以及楚军残部皆藏身陈都,城中驻军不足五万,皆是残兵游勇。

一举拿下,楚国即亡。

下一步如何打算?司马错将军差人来问武安君示下。

我在帘子后面静静听着,皱眉不解。这司马错千里之外送信,就为了这么平白无故地讨白起示下?

将在外,君令都有所不受。行军打仗事从权宜,军机难得,主将自处便是,何故如此?

那人又说:还有一事,楚王派了使节宋玉绕道函谷关出使秦国,宋国也派了使节及随护一同出使。

宋玉?

我听到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楚王派他出使秦国。

那人走后,我卷帘而出,只见白起背着手,陷入苦思。

“宋玉?子渊竟要来秦国了?”

白起闻我此言,瞬间神色冷峻,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目光深邃向我询问,为何会认识此人?

他阴晴不定的脸色,让我心下一时忐忑起来,镇定下来后,笑着坦荡以对。

“子渊是我师弟,他本是宋国公子,后来去楚国拜到我恩师三闾大夫屈原名下,学习辞赋音律。刚听到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过既然宋国也派人同行,定是他无疑了。”

当年宋玉因父子矛盾而去了楚国。楚国这个时候派他出使秦国,宋国公到底还是顾念父子之情,派了使节和随护跟他同行。

“子渊?直呼其名讳,看来你们关系不错啊。”

白起略带戏谑地悠悠说道,透着一股十足的阴阳怪气。

我怔住,都还怀疑自己听错,堂堂武安君白起心思竟能小到这般地步,为一称呼都能遐想连篇,妄自揣测。

我哑笑一声,无奈撕开自己幼时伤痛,黯然解释道:“他因为母亲失宠不忿,被宋国公多次责打。母亲得癔症而死后,他不堪虐待,逃出宋国。”

师父本不愿收他这宋国公子为徒。是我竭力说服师父收的他。

“当年,兴许是我自觉得跟他同病相怜,多疼他一些。”

白起看我这副模样,顿觉自己警觉过分,打哈哈岔开话头,略开玩笑地说道:“你这师弟来秦国也是无用,白跑一趟罢了。”

战争进行到这种程度,作为武将的白起深知,此时任何使节出使,都是徒劳。

我却不这么想。

我低头沉思片刻后,问白起:“你刚刚可是在琢磨,司马错为何要讨你示下?”

白起点头默认,本以为前线出了什么状况要跟他商量个对策,可是找到楚国主力这种大好消息,还需要讨他什么示下?

这老鬼,几个意思?

“司马错一片好心,待你见到子渊他们再做回复吧。”

我给白起丢下这句话后,叫来司配和司膳。

“司配,明日把我给姑爷裁制的那件新朝服拿去浆洗晒干,熨烫整齐,后日晚宴要用。记住,一个线头一个褶子都不能有。”

白起云山雾绕不解何意,不等他问询,我又命令司配:“把我那件素净的玄色朝服找出来,就是那件领口绣金线的,腰銙就配我平日最爱的那件八环白玉蹀躞带銙。明日你用完午膳后过来给我梳化,看梳个什么发髻?”

嘱咐司膳明日晚宴无需备膳,把今日盐卤好的羊肉一半做成“渍”当明日的午膳,一半猛火做“熬”存待日后。

把家中事物交代明白后,让司配、司膳她们带着内侍和侍女们回避退下。

“以现在楚国的危急程度,子渊他们到秦国定是快马加鞭不敢停歇。司马错老将军的消息顶多也就快子渊一天半天罢了。早则今日午夜,晚则明日中午,使节团就会到达咸阳。”

在这秦军大胜的兴头上,王兄他定会在宫中摆宴,在这群使节面前炫耀秦国将士如何大胜,跟着群臣羞辱一番楚国的惨败。

顺带听听他们这节骨眼上会有什么说辞?

“明日我们定会去宫中赴宴。”

出乎我意料,白起并未对我这些推演表达什么意见。而是——

“直接叫宋玉,别叫子渊那么亲热,再是师弟,也有男女之别,让别人听了还以为你跟这宋玉有什么瓜葛呢。”

白起不满地说道。

我气馁地点了点头,顺着他说道:“好——好——宋玉。”

“宫中摆宴接见使臣,你忙活什么?不会让你们女眷掺和国家大事的。”

白起不以为然地嘲笑我,看我又是挑礼服又是选配饰又是惦记梳发髻的,劝我别瞎忙活。

“明日王后定会主持宴会,既然王后在,那其他大臣的女眷多少都会邀几个作陪。”

王兄定会让王后操持接待使臣的宴会,既是如此,没有单单留她一个女人在宴会上干坐着的道理。可若邀请几个重臣家眷陪席,其他人我不知,我是定会被邀出席的。

“你瞎猜吧,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大王接待使臣从来都是国家大事,太后在大王未亲政之前也就出面接待过一次,还被列国编成笑话传。之后都是大王和穰候出面。

王后自嫁入秦国,就从来就没有见过外臣,更枉谈接待外使了。

“明日王后定要参加,瞧着吧,有好戏看了。”

我胜券在握一般说与白起时,他不服气的很,还要跟我打赌,即便明日有宴会,也不会邀我参加。

我问他以何为赌酬?他淡然说道,钱财无意,让我日后别逼他洗澡便是。

我问他,若我嬴了,他当如何?

他笑说,只要不让他去干上天摘星星,这种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情,其他的,都允。

我颔首笑之,成交。

次日午膳时分,六英宫的人来传话,邀请我们夫妇二人今夜进宫赴宴,宴请楚、宋两国来使。

我得意的看了一眼白起,他淡定自若充耳不闻,只顾自己埋头用膳。

下午梳妆时,白起坐在床榻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司配给我梳发。发髻梳立整后,司配连忙接过司画递过来的口脂,拧出各色花汁,问我想画什么样式的妆?她好给我试色。

“别忙了,晚上是正宴,不宜艳丽。略微带点儿血色的口脂,点缀一下即可。”

司画擅长画锐利的眉眼样式,我令她给我画了个精神些的眉眼便好,就不浓墨重彩地施粉点朱了。

我这打扮的空挡,白起正襟危坐,嘴里嘟囔着:“还真让你说对了,这么正式的场合,居然也让你们女眷参加。”

“反正呢,这局我是赢你了。君上别忘了自己的许诺哦。”

我装扮好后凑到白起身边,炫耀自己的聪慧。

白起慵懒地侧躺在床榻上,背对我不满地说道:“我还赖皮不成?不管什么,允了。”

就等你这句话了。

“我还真有事求你。”

我满脸堆笑,一脸谄媚地看着他。

他侧身转头看我,“何事?”

当我说出我想让他在宴会上邀请宋玉出仕秦国时,他沉默片刻,淡淡开口道:“此事甚易,你直接说与大王便是,何须求我?”

哎,若真这么容易,我就不开口求他了。

王兄若张口邀请,宋玉当场拒绝,那岂不是让他下不来台。王兄这人最要面子,定不会答应我此事。

“宋玉这人,辞赋上的天分还是有的,以前我就跟王兄提及过此人,他知道。”

我哄着白起说,宋玉他的脑袋是个榆木疙瘩,强得很。大王在宴会上不好说话,我到底是他师姐,我们上去好说话些。

“他骨子里有那么一点子文人风骨,你要是不给他台阶下,他就算想答应也没法答应。楚国战败到如此地步,已经没什么奔头了。这次宴会是个好机会,我想趁此劝他改弦更张,留在秦国算了。反正,他本就不是楚国人,料想应该不难。

宋国这次也派了使者随他过来,定会在旁帮着敲边鼓,帮衬着我给宋玉那小子台阶下的。”

宋国弹丸之地,如何都要仰仗秦国之威,宋玉这个宋国公子出仕秦国,对宋国百利而无一害。

我料准宋国使节一定会帮衬着我说服宋玉。

“何况秦国武安君亲自邀请,留他在秦国一展抱负,多大的脸面!”

我极尽溢美之词奉承眼前这位武安君——我的丈夫。

他却不说话,直勾勾地看了我半晌,冷冷说道:“你倒挺会盘算的。”

我讪笑不语。

晥晚落日下,我们夫妇二人进宫赴宴。

六英宫殿楼阁遍布明烛,妖娆宫婢歌姬侍奉左右,钟鼓乐声不觉,桐琴余音绕梁。秦国世卿贵戚,武将文臣依礼制落座席前。

金杯玉盏,满座亲贵,独不见我那尊贵的姑妈,大秦的太后。

听宫人说,太后厌恶舟车劳顿,不愿从甘泉宫赶来赴宴,放手王后代为宴请群臣。

席面上,王兄和王后端坐正堂受众臣朝拜,穰候踞坐首席。祝酒之人络绎不绝,往日里舌绽莲花的大臣们皆使出浑身解数,溢美锦绣之词不绝于耳。轮到我们夫妇二人上前致辞时,我搜肠刮肚一番都想不出什么高明之语。好在我那夫君白起是个省事人,直接拱手行了个礼,就自顾自地落座,我倒省下言语了。

落座后环顾四周,未见我那师弟宋玉身影,白起木然饮酒,一杯杯地往嘴里倒。谁来都不理,谁敬都不回,无礼的让我有些尴尬。

礼乐起,楚国的使节入宫觐见。

主使是楚国莫敖——屈宜,屈大人是老师同氏族兄,老师没有被封为三闾大夫之前,屈宜稳坐三闾大夫十二载,掌管楚国王室宗族,在屈、景、昭三姓宗族中颇有威望。

这次,连屈老大人都复用为使,一把年纪奔波千里赴秦,楚国再无可用之人矣。

神思游走,恍惚间忆起恩师。楚怀王当年也是意气风发,励精图治,重用贤臣名将。肃清吏治,修缮城池,开疆拓土,楚国八百年基业在他手中达到了顶峰。

听母亲说起,老师当年来信颇有壮志得酬,大展宏图,贤臣得遇明主之感。

可惜,善始者俱,善终者寡!

楚怀王以为已将天下揽入己怀,越发变得不可一世,自命不凡,后期更是骄奢淫逸,浪荡不羁。

最后得罪母亲,闯下弥天大祸。巫山一族疯狂复仇,葬送了祖宗基业。楚怀王也身折人手,客死异国他乡,为天下笑耳。

可怜,可叹!

我神思游走天际,恍惚间白起拉扯了我一把,将我拽回人间。

师弟宋玉端青铜觯前来敬酒,白起扶我起身,我们夫妇二人分执青铜、青玉爵回敬。师弟神色淡淡地与我夫妇二人三杯两盏的饮酒,不发一言,压抑至极。

他本是宋国公子,楚国重臣,按礼制同样位列客宾首席。可一个即将亡国的使臣,谁又会把他当回事呢。

他独坐半响,却是冷清孤寂,无人敬酒,尴尬离席。自己个儿端着铜觯过来交际,跟我这个师姐推杯换盏。

“师姐大婚,昨日才知晓。”

侍立在侧的宫婢上前来换酒器斟酒时,宋玉淡然挤出一句贺词。“来得匆忙,没带上贺礼。宋玉只能在此祝师姐和君上,福寿齐天,日升月恒,富贵永享,子孙绵延。”

言不由衷的贺词,任谁也能听出敷衍。一旁白起神情倨傲,颔首致谢。

我如何不知他此时悲愤,只得岔开话题,好言相劝。

“你本是宋国公子,锦绣才华,不该明珠暗投,辜负此生所学。师父乃是楚国宗族,身不由己。他一腔忠勇却一再被辜负,你莫学他。”

像师父那样的忠正贤能之臣,落得流放边疆的下场。

楚国,负了他。

听我提及恩师,宋玉青筋暴起,满眼通红,竭力克制自己激动的情绪。

“留在秦国吧,楚国已经无力回天了,我王兄——”

我继续劝宋玉留下,温言软语地说着。

“师父,投江自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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