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了。”陌上将鞋子摆在玄关处，进到客厅便见到了眯着眼懒懒地趴在沙发上的家猫，她把刚在便利店买的鱼罐头放在它面前，“来，这是你最喜欢的。”
微眯着的猫瞳一下子来了精神，它伸出舌头舔了舔陌上的手心，而后才安心地享用美味。
五指抚上猫的毛发，顺了顺它的毛，陌上轻柔的动作显然让它很受用。
“阿澈。”陌上放下猫，去到房间里却还是不见人。慢慢走入中庭，她的脚步叩击着木质的回廊发出分明清晰的响声，可是那个站在庭院中打电话的背影却丝毫没有察觉。
步子一顿，停在回廊上拐角处，白色的袜子摩擦着锃亮的地板，便连那轻微的声响也消失不见了。
“好，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去机场接你们。”庭院中的那个背影将手机放入口袋，转身却让所有的动作都按了暂停键。
阿澈分明看见站在回廊上的人一双黑眸坦然到让他无所遁形，陌上还穿着立海大的西服衬衫和百褶裙，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
“姐。”他听见自己不稳定的声线。
“爸妈他们下周回来。”枯涩而喑哑。
陌上搭在柱子上的手慢慢回握成拳，她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但是就那么下意识地应着:“哦好。”
这隐隐的期待和不安十分强烈，几乎占据了她的整个身体。
“我们去收拾一下房间？”阿澈试探性地出声，他不确定自家姐姐到底还在不在状态。
“奶奶的房间也很久没有收拾了。”陌上有些恍惚地想起那间被搁置了许久的空房，她已经很久没进去过了。
阿澈听着她答非所问，深吸了口气，稳了稳声音说道:“就趁今天来场大扫除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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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中庭为中心，客厅在北，左边起是爷爷奶奶、陌上、阿澈的房间以及客房，右边起是茶厅、爸爸的书房、爸妈的房间以及客房，四方围绕，透露着古朴的气息。
陌上拉开其中一间房门，扑面而来的陈旧的味道就像是已经发黄的报纸所散发出来的油墨味。简单的一张缩在角落里的榻榻米，茶色的桌子上摆放着两副老花眼镜和一个相框。相框里依偎着的两个老人，白发苍苍，童颜皓首。
老式的衣柜安放在桌子旁边，那里面对陌上来说并不陌生。以前爷爷奶奶还在的时候，两人的衣物整齐地放在一起，再后来爷爷去世了，那衣柜便空了一边，像极了失去伴侣的奶奶。小时候他们两姐弟玩躲猫猫的游戏，陌上常常选择那个衣柜做藏身之所。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漆黑的衣柜里，听着阿澈找寻过来的脚步，听着奶奶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姐姐不在这里哦。
记忆一如往昔。
爷爷去世得早，陌上对这个不曾谋面的人没有任何印象，但是她知道爷爷奶奶的故事。从奶奶沧桑的口吻里，听到的并不完整却很美好的爱情故事。
跨越了一片日本海，毫不犹豫地随着爷爷踏上陌生的土地的江南女子，就是她的奶奶。于是，在那个久远的年代，故乡成为了一个陌生的字眼。
陌上一直觉得奶奶是像樱花一样的人，像那三四月份开得正盛的八重樱，粉白粉白的一簇簇，不浓烈，不张扬，自始至终，从开放到凋落，平平淡淡。就算是面临死亡，纷纷扬扬地落下的花瓣还为世人勾勒了一副美景。
她的一生就这么过去。
缓了缓思绪，陌上从水桶里捞起抹布，一点点擦拭着那些布满薄尘的物品。她很久没进来过，这屋里是满满的回忆，她怕一不小心会让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地平线之下，晚霞依旧固执地守着天际的一边，那散射的光穿过木质的窗牗，温柔地呵护着雪纺的窗帘。
陌上跪在地板上，弓着背，时不时擦擦额头上的汗，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活成了另一个奶奶。
在那逝去的日子里，每个周末的大扫除，她和阿澈拿着抹布，一起比赛谁先完成绕走廊擦一遍的任务。那时候，赤足的两个小人儿不认输地奔跑着；那时候，足音响遍的家里洋溢着热闹的气息；那时候，拿着鸡毛掸子的奶奶在所谓的终点充当执行官。
——哈哈，我先走了!
还听见小时候的自己笑得欢快，朝着阿澈挑衅地笑。
——再见!
还记得阿澈耍小聪明地伸出脚把自己绊倒，而后快速地反超。
——你耍赖!
——又没说不行。
——奶奶……
还记着自己抓着奶奶的手臂撒娇的模样。
——阿澈都没有擦干净!
——姐姐还不是一样!
两个人一人掰着奶奶的一只手，争相辩驳。
——那……就平局好不好？
奶奶无奈地举起鸡毛掸子投降，然后把两个孙儿抱在怀里，三个人便抵着额头笑得直不起腰。
陌上把抹布扔进桶里，拧干之后，挪到床边继续奋战。她匍匐着身子，手伸到床底下去摸索，几番苦战，将抹布抽出来，却见上面粘着几根银丝。
像一个奇迹的存在。
奶奶的白发很多，或者说黑发只有几根来得更为确切。幼稚的自己便缠着奶奶拔白头发，硬生生地将那桃木簪子拔下来，然后看着那一瀑白发在空气里划出好看的弧度。玩着玩着便上了瘾，像万圣节“给不给糖，不给糖就捣乱”的小恶魔。
——奶奶奶奶，再来一次!
——别闹。
得到的总是那毫无威胁的两个字，软软的就已经带着妥协的意味。
最后，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恶作剧地把奶奶仅有的几根黑发拔了个干净。
——奶奶，一头银发更漂亮呢！
狡诈地为自己辩解。
——小丫头嘴甜。
别闹两个字之后总是跟着夸赞一般的话，让小时候的自己更加肆无忌惮。
奶奶，别闹。
陌上听见自己的心跳陡然间快了起来，不断膨胀，于是酸涩的感觉便挤到了喉咙。
不闹了，好不好。
卑微的姿态，无力的乞求。
她紧握着那几根银丝，慢慢贴近自己的心脏，毫无预兆地，回忆充斥了整个房间。
眼里忽地一热，终于还是……忍不住。
阿陌不闹了……我不闹了……
你可不可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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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干眼角咸热的液体，陌上收拾好大扫除的工具，撑着跪得发麻的双腿站起来，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了几罐啤酒进房间。
“晚饭你自己解决咯。我累了。”路过阿澈的房间时还是忍不住提醒那个瘫在床上的人。
得来的只是一句抱怨中夹带着撒娇味道的话:“可是……姐，我也好累。”
阿澈只听得房门关上的声响，末了，叹口气，继续瘫在床上。
他这几年不在陌上身边，越来越难去把握这个姐姐的心思。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敢轻易透露自己隐瞒不报的事，那个所谓的解释，所谓的真相，就连他在知道的那一刻都无法相信，要怎么叫陌上相信？
姐，还有一周的时间给你逃避。一周啊。
陌上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躺着那根桃木簪子，簪子旁边是妈告诉她在奶奶房间找到的日记，不，或许说是遗书来得更为确切。
妈告诉她，这本日记与她所要面对的解释有关，这也是真正的暴风雨来临前的一种预示吧。
翻开，全是中文。
还好她选修的语言是汉语，或许一切的准备都只是为了这一刻。
陌上的手摩挲着日记本的表面，仰头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凉而微苦的液体伴着一大波的气泡在身体里的畅行无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冷静下来，以莫大的勇气去面对。又或许她只想在意识涣散的情况下忽视一切疼痛。
这是她第一次喝酒，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还是以这么不堪的方式。
一页页的纸上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每翻一页，她就必须要往自己嘴里灌一口酒，空腹的胃一阵一阵地抽搐。
“阿陌是个乖孩子呢，她那么喜欢画画，总想着有机会要让她见识一下天朝的国画。她还说将来一定要考上一个好的大学，实现自己的理想啊，小家伙很可爱。阿澈跟姐姐的感情很好，我呢，倒是庆幸有两个孙儿，不至于像晋作小时候那样孤独。”
“在书上看到一句话，说人的一生一定要有两次冲动:一场不管不顾的恋爱和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说起来，裕和啊，我跟着你来日本是不是这两件事都算做到了？”
“裕和啊，今年的樱花开得格外的早，似乎不怕冻呢！我和阿陌说起那时候你沿着神奈川的海骑车载我的事，结果那丫头说一定要考上一所临海的学校。很美好，不是么？只是，我还能不能等到呢？”
“大概上天总是喜欢折腾人，它让我患上疾病，让我无法看着孙儿长大，可是却也让我更快地靠近裕和。”
“不想再受病痛的折磨，不想再拖累家里，如果可以的话，尽快去到天上吧。裕和，我也快熬不住了，你要等我啊。”
裕和是爷爷的名字。
这是最后一页，陌上合上日记本。瘫坐着，很久很久。
为什么？为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奶奶得了那么重的病她竟然丝毫不察，她甚至觉得可笑……
一个老人，在深夜里独自忍着疼痛，第二天还要强颜欢笑，明明那么好的人，却要遭受这凭空来的一切，这难道就是神明的眷顾吗？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时候夜里时不时传来的痛苦的呻吟，那时候偷听到的关于遗产的事，那时候奶奶越来越脆弱的身体，还有那些个日以继夜生怕没有时间赶织的围巾……
有什么东西，在那一场地震中轰然倒塌。而她的父亲——陌上晋作所谓的根本算不上是医疗事故的那场手术隐藏着的真相似乎也在渐渐浮出水面……
于这本日记里，陌上所感知到的，某种她无法接受的事实正要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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