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晋作听到那最后一个字几乎不敢相信，想要确认时得到的却是对方已挂断的提示。他紧正是盛夏，海洋性气候让神奈川的空气里多了几分凉爽，只是这烈日灼灼的威力却丝毫不减。
柏油路似乎失了生气，远远看去就像是老人皱巴巴的干燥的皮肤。两旁的行道树上沾满了尘土，灰蒙的色彩掩盖了原来的绿意。在这样光照强烈的日子，灰尘极易显形，飞扬跋扈的姿态，放慢了下落的速度。
这条连接主干道的大街就处在灰尘营造的朦胧中，街道两边是一排排的店铺。街尾最偏僻处是一间寿司店，招牌老旧得有特色，据说在神奈川县颇有名气。
那是一栋三层的商住两用民宅，住宅部分是木造的日式建筑，旁边还有一间稍矮的屋子，应该是用来停车兼做仓库。
“客流量真少啊。”店内，一脸闲意的中年男人双手撑在柜台上，懒散的目光从门外转到正在做清洁工作的少女身上，继续自己的话题，“是不是因为明天要开学学生们都在家赶作业啊哈哈哈……”
他摸摸自己的胡子，露出“一切尽在我掌握中”的中二表情，还夸张地大笑了几声。
“樱叔，这是半下午不是中午，本就是寿司店的冷淡期好不好？而且谁大热天不怕死的愿意从空调房里跑出来吃个寿司，怪只怪你不是卖冷饮的。”陌上边和樱叔说话边把桌上的餐盘收拾干净，然后转身进了后厨。
说起来这已经是暑假的最后一天了。
“那学生在家赶作业也是原因之一啊，樱叔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嘛，那时候总要玩到暑假最后一天才肯拖拖拉拉地开始赶作业，开学前一天的晚上啊注定就是通宵。”樱叔自顾自地说着，仿佛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最后还极为感伤地补了一句:“青春啊，就这么离我而去了。”
就隔着一块帘布，正在洗碗的陌上当然听得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不想理他而已。因为樱叔是那种你越搭理他，他说得越起劲的人。刚来这里打工的第一天，陌上就被他拉家常几乎被扒出了祖宗十八代。后来这里的学徒告诉她，他们的师傅就是这样，习惯就好。
现在，陌上是习惯了，可是她一点也不好。
因为自家弟弟的突然到来，她的小金库早就告急了，为了交两个人的学费她甚至不惜放下自己的尊严动用了父母不断给她打钱的那张卡，而那天去取钱时，她才发现卡里已经有一百五十多万日元（折合人民币十万多）了。
陌上家是在陌上国二春季学期期间打算举家迁往美国的，那时候距离那场地震已经过去半年了，奶奶的后事以及老宅的修缮工作都已完成，父亲陌上晋作关于调往美国工作的通知也才发下来。
现在，陌上已经高二了。三年里那张卡里的钱她分文未动，骨子里不愿去用父母的钱。那钱会让她觉得手上都沾着奶奶的血，所以她才到樱叔这里来打暑假工。
可是时间走得快的时候，大概她也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记忆算是什么，爱意还是怨恨，坠在心里很累。
经历了太多的世事，开始明白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不幸。在孤独的岁月里，看着奶奶的遗像，思念的同时终究还是渴望着家的温暖。她知道她太过固执，就算父亲真的做了那种事，时间也早已原谅了他。
人说，过去的事就像轻烟，会在风的吹拂下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阿澈到日本之后免不了要和父母联系，每次视频通话，他总会扯着陌上一起。她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只是偶尔应两声，冷淡地叫着爸妈。对爸爸的冷淡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修补父女俩的关系，而对妈妈，不能说不想念。毕竟母女俩私底下还是常有联系的，只是介于父亲的关系，谈话总是不了了之。
她能感觉得到，陌上晋作在努力，努力地讨好她。有一次他在视频前试图改变自己严厉的形象，陌上不禁吐槽了句“您还是别笑了，我怕长针眼”。她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开玩笑，而这样寻常的父女之间的温情让陌上晋作当场就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种不做作的爽朗的笑，让陌上觉得小时候的那个爸爸又回来了。
也许那层由陌上独自构筑起来的薄冰早已出现了裂缝，亲情的温水在慢慢地融化它，那么，离破冰的那一天也不远了。
收回冗杂的思绪，陌上把洗好的碗筷摆放好，擦干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想看看时间，可就刚巧，越洋电话打了过来。
“妈。”陌上盯着手机发了会儿愣，还是按了接听键。
“阿陌你不是明天开学吗？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给你打过去。你啊，那么固执，总是逞强。记得不要亏待自己，还有，不准舍不得花钱!”陌上栀子在那边一开口就叮嘱个不停，其实她是知道阿陌动用了卡上的钱，怕她出什么事了又不告诉父母。除非是意外情况，不然以她那么犟的脾气，说不用卡上的钱就绝对不会用。但是陌上栀子又不敢直接问，只能拐弯抹角地探口风。
“嗯，你不用担心那么多的，我能照顾好自己。”陌上从后门出去，顺势靠在墙上，屋檐的阴影替她营造了一方阴凉。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你就算不行也会说行的吧。我的女儿我自己知道。”陌上栀子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她的这个女儿独立过早，性子里那股倔劲甚过任何人。
“妈……”陌上拉长了声音，她知道老妈肯定又要开启哀怨模式了，这样少有的一面只会在她面前展现，“我长大了嘛。”
“长大了又怎样？我真不知道你要固执到什么时候，什么事都不跟我们说，连身为一个孩子的自觉都没有。”
“是是是，我没有一个身为孩子的自觉。您有就好。”陌上为了早早结束这场极有可能又会演变为沉默的通话只能拿老妈打趣，而且这越洋电话打这么久很费钱的好吗？！
“陌上颜，你给我听好了!”陌上栀子似乎被陌上试图逃避的态度刺激到了，严肃地叫她的全名，这么一叫倒是把陌上吓了一跳。
“那卡里的钱是你妈我和你爸的血汗钱，它唯一需要履行的义务就是被拿来抚养你。我知道你在顾虑奶奶的死，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三年前的某些原因造成我们这一家隔阂重重，我已经受不了了。你爸也在争取回国的工作通知，我们最近就会回国。而你，也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解释，并且是合理的。”陌上栀子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不由得觉得心里所郁积的减少了些，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的那次意外，如果不是因为丈夫坚持对那件事缄口不言，如果不是她自己过于犹豫，他们一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相隔两地，女儿也不至于如此排斥他们作为父母的关心。
“好，我等着——所谓合理的解释。”陌上握紧了手机，声音又恢复了冷淡。不知为何，她对这迟来的解释由一开始的排斥变成了期待。即使知道这一天始终会来临，即使知道也许自己会是错的一方，她却无比地想要面对。这样一种矛盾的心理像一团杂乱的棉絮，堵在她的心口。
陌上栀子听到她的回答显然松了一口气，然后是试探的语气传来:“你……要不要和爸爸说说话？”
“他不是在医院上班吗？”陌上一愣，继而随便找了个推脱的借口。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借口实在是破绽百出。
“今天周末。”陌上栀子毫不留情地驳回她不成立的借口，乞求的口气流露在话语中:“乖，我把电话给他了。”
陌上深吸了口气，她知道妈的那声乖是什么意思。她想让陌上叫一声爸，而不是父亲。
“最近过得还好吗，阿陌？”男人拿捏着措辞，字字都透露着紧张。
“嗯。”
单音节的回答之后，父女俩的谈话又陷入了沉默。
“回日本之后，我会亲自向你解释一切。”陌上晋作再次开口明显郑重了不少，上次回日本准备解释却不料遭到陌上那么强烈的反感，而这次阿澈的回去明显让父女俩的关系缓和了一些。这次，他是下定决心了。而且，他也有信心让一家人像以前一样其乐融融。不，甚至比以前更好。
“我知道了。如果没事的话就挂了吧。”陌上停顿了一会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再见，爸。”
抿的唇忽的放松地向上翘起一个极大的弧度——他的女儿啊，终于肯叫他一声爸了。
陌上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忽然想到这时候美国应该是凌晨才对。他们……竟然连时差这种事都考虑得这么周全。从睡梦中爬起来只为了给她打一个电话，她是不是太过分了？
只是，对于那个解释她无法不在意。一家人么？多陌生的字眼。
把手机收进口袋，陌上收拾好心情走进屋内。
樱叔正在捣鼓一台不知道从哪来的榨汁机，看见进来的陌上又打开了话匣子:“阿陌，经过我的慎重考虑，我觉得你的提议很棒!”
“什么提议？”陌上一脸懵逼地看着他问道。
“冷饮啊！少女你记性怎么这么差？”樱叔做扶额状，一脸“我被你打败了”的表情，他把一杯果汁往前推了推，“尝尝怎么样？”
“你玩真的？”陌上也就不客气地往嘴里灌了口。
“当然是真的!味道怎么样？”樱叔身子往前倾了倾，摆出认真受教的样子。
“不错，樱叔你真行!”陌上毫不犹豫地给了个好评。废话!要是得罪了老板工资怎么办？当然，好喝也是实话。
“姐，你的工作结束了吗？我来接你回家。”门外传来男孩子好听的嗓音，陌上往外看去时，自家弟弟陌上澈正懒散地倚在门口，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少年来得正好，免费品尝果汁哦！”樱叔向他招了招手。
“阿澈，我不是说了不用你来接吗？外面这么热。而且，我有骑车来的。”陌上体贴地帮自家弟弟摘掉帽子。
“我顺路就过来了。你看到分班的短讯了吗？”阿澈喝了口果汁后，嘴里含着吸管问道。
陌上大概知道他郁闷的原因了，应道:“看到了，我在C班。”
阿澈拉下脸抱怨道:“我跟你不在一个班，我在E班。好不容易才说服你让我一起读高二的。真不知道怎么分的？”
“如果按照往届的惯例，应该是每年都要重新随机分班的。我们这一届却在高二的第二学期才进行了第一次分班，而且按照考试成绩1-12名依次分在A-L班，按照这样算我是第十五名所以在C班，而你是第五名所以在E班。据说这样是为了让每个班的实力均衡一些，提前培养高三的气氛，所以之后不会再有分班了。”陌上其实还挺欢喜这样的安排的，至少一次分班比三次分班的麻烦少多了。而自家弟弟呢，虽然从美国回来，但在成绩上比她争气就对了。
“学校这不是拿我们当小白鼠吗？第一次还玩这么大。”阿澈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还是立海大第一次做出这么大的校改，要知道历史悠久的立海大一向以严谨刻板出名，这次的改变算是为自己注入新血液吧。”樱叔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对了，说到学校，那群臭小子今天晚上都要回去通宵赶作业，但是晚上又有几单订了位子的，可能会忙不过来。所以……你们两姐弟能不能留下来帮我？看你们这么好学生作业肯定都写完了对吧？放心放心，工资翻倍。说起来，晚上就可以让客人试试冷饮和寿司的搭配了!”
陌上两姐弟互看了一眼，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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