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轩窗，正梳妆
椒泥芳香，红烛帐暖，新妇霞裙月帔，将闺房布置的温馨怡人，凉风习习，合上的窗扉松开了些，她将头枕在桌上，看那凉空望舒，烟雾似的清辉洒在脸上，江慕晴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一生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欢喜怡然，在她眼中，皎洁的月光，清冷的高墙，大红的蜡烛，无一不是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刻。甚至枯黄的落叶，仿佛也以优美的弧线翩然飘落，留下最后的美丽。
夜色微凉，天儿有些冷了，寒蝉在树上悲鸣，声音那样幽抑，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一丝凄然。但她很快将杂声抛出脑外，想着给那呆子缝件儿秋衣，多做几双厚履，自己的女红已经做的很好了，他一定会喜欢的。
她托腮静思，恬淡的笑意始终挂在嘴角，如琬似花。
“吱呀！”门开了。
江慕晴的心，随着这声音，猛的跳了一下。
转过头，是气喘吁吁的姝儿，她嗔怪的看了她一眼，说了多少回，还是改不了这急躁毛病。江慕晴叹一口气，关上纱窗，却发现这素日里机灵古怪的丫头不说一句话，呆呆站立，单薄的身子轻颤，似是不敢看她。
“她在害怕？”
江慕晴有些奇怪的走到她的身前，温声道：“丫头，不舒服么？”姝儿紧张的神经仿佛崩溃了，她看着满心欢喜的小姐，看着她发上精美的凤冠，看着她秋水般的剪瞳，低低抽泣颤声道：
“小姐，出事了！”
灯烛忽然间曳动，清冷的气息和浓重的黑暗一瞬间裹住她的身躯，一股战栗的感觉，从心头如电般掠过。
江慕晴的手滑过姝儿的脸颊，想从她的眼里看出什么，强颜欢笑道：“坏丫头，这大喜的日子……能出甚么事，你又存心来吓我，是不是？”
姝儿梨花带雨，她嘴角微动，想撇出一丝笑意，却牵动泪腺，喉咙也噎住了什么，她拼命摇头，用手紧紧捂着脸，不愿放开。
江慕晴的心沉了下去，余光里，桌上的烛火明灭不定，映的她脸上全无血色。
她再也忍不住，夺门而去。
穿过弯曲的回廊，空中飘起了细雨，冷风吹动挂在高处的灯笼和喜字，簌簌作响，隐约听见前庭宾客吵闹的声音，她安慰自己，今日三教九流的人来了许多，想必是有恶客闹事吧。
她缓缓的走向人群，却发现气氛沉重的可怕，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为何院内一片狼藉？
江慕晴的心，跳的越来越快。
有人看见了她，却无人欢笑嬉戏，无人祝她新婚大喜，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很奇怪，不安、焦灼、惊疑、或许还透着几分可怜吧。
越来越多的人朝着一个方向望了过来，看着那个一身红裳的柔弱女子。
她走近了，一眼望见那个温其如玉的男子，那个刚与她拜过堂的男子，她以后的夫君。
江慕晴来不及多想，跑到他的身边，想要伸手拉他的手，却被他衣袖一晃错过身去，低低冷语：“别碰我！”
手指仿佛被针刺痛，她木然呆立，不知所措的将手放了下来，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在她的肌肤之中。
他转过身来，低头迎上江慕晴心碎无助的目光，没有开口解释，也没有将她拥在怀中，冷冰冰的看着她。
江慕晴像做错事的孩子，脸色那样苍白，嘴唇咬破也不自知，心在那一刻仿若死灰。
他的眼里分明只有凉薄，没有一丝温情，全不似她记忆中那个眉眼带笑的少年。
夜风将他们的衣服吹的猎猎而舞，陆离嘴角动了动，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轻飘飘从她的身旁走过，来到庭院中央，从上漠视着江乾雨，语中不带一丝温度：“令千金也来了，十年前那桩恩怨是时候清算了。”
江慕晴不解其意，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江乾雨身底下一滩殷红，触目惊心，李氏云鬓微乱，花容憔悴，心中痛惜之极，慌急跑过去：“爹娘，你……你们没事吧？”李氏将江慕晴搂在怀中，抚着她的秀发，泪水盈满眼眶：“我苦命的孩儿啊！”
江慕晴伏在她怀里，呜咽不以，天下间有一个地方可以遮蔽风雨，可以在受伤之后躲进去休憩，那是父母的温暖的怀抱啊。
世上儿女，从嗷嗷待哺，到成家立业，在外闯荡受了委屈，见过人情冷暖，尝过辛寒苦难，回到家中，有爹娘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甚么能比这个时候温暖和心安呢？
众客见此母女深情，心中震动，想这可怜女子痴情一场，怎奈所遇非人，无限憧憬化为镜中花、水中月，不免嗟叹，议论不休。
这时，只听低低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却见一位面色慈和的僧人走了出来，双手合什道：“陆施主，贫僧不知你与江家有什么恩怨，不过陆施主修炼千年，经风灾雷劫，承天地之造化，能化人形，本该心怀敬畏，积德行善，以报上苍恩德，为何反其道而行，蛊惑仕女，滥杀无辜？”
慧空禅师身着红色袈裟，白眉如雪，为普陀寺四大神僧之一，佛法精湛，德高望重。此刻听他语出惊人，说甚么“修炼千年，能化人形。”当真匪夷所思，众人面面相觑，奇道：“难道这姓陆的竟是妖怪不成？”
陆离脸上看不出喜怒，望了慧空良久，见这和尚眼中一圈青红火焰流转不息，冷笑道：“大师的红莲业火好生厉害，却也烧不尽这人心丑恶，你可知江家那把名扬天下的神剑“泪痕”，是如何铸成的？”
话音刚落，只听被众弟子护住的江乾雨猛烈咳嗽一声，腹部血迹未干，嘴唇呈现青紫，面色难堪，睁大眼睛道：“你是？”
陆离并不理他，黑如深潭的眼中带着彻骨深寒，带着无尽恨意，盯着这悲天悯人的和尚。
慧空皱眉，似有所想，眸中佛莲熄灭，摇头叹道：“贫僧不知，敢问陆施主和此剑有何纠缠？”
陆离面有讥诮：“西天佛祖神通广大，能知过去未来之事。我看大师眼如阳焰，亦能识万物本真，怎么只知劝人行善、切休作恶，却不知始末缘由，怎能度得苦厄？”
慧空闻他奚落，面色不改，缓缓说道：“贫僧肉眼凡夫，未开慧眼，尚不能济度众生，但观陆施主面容悲戚，有何心事，不妨说来听听。”
陆离微怔，环视一圈人群，旋即眼底一片森然，垂下眼眸，淡淡说道：“那么想必诸位也没有见过地狱是什么样子吧？”
众客哗然，不知他打什么机锋，心下早就不耐已极，却不敢大声聒噪，而今群雄中毒，受制于此人，时感腹中千虫万蚁，心乱如麻，只盼着姓陆的大发慈悲，降下解药，故而不敢开罪。
一位羽扇纶巾，卓尔不凡的先生陪笑道：“地狱亦有赏善罚恶、察查阴律各司判官主持公道，陆公子有何冤屈，可直承其事，我等定能为你平反昭雪。”
陆离闻言看了他一眼，目色阴冷，带着不屑和憎恶，令人不可逼视。
那人嘴角抽搐，笑的牵强无比，直欲低下头去，再不敢饶舌多言，自寻烦恼。却又顾及脸面，只恐名声毁于一旦，是以轻摇折扇，含笑而立与这恶人对视，汗湿夹背。
只听陆离冷哼一声，摇扇先生如遭重击，双目刹那失明，汩汩鲜血而流，面容可怖，顿时惨叫凄厉如摘胆剜心，闻者无不胆寒之余，平添几分怒火。
立时群情耸然，却是纯阳宫的尝誉道长一声厉喝，佩剑出鞘：“大胆妖魔，难道你真要与天下为敌，郑先生与你何冤何仇，竟要一言不合便下辣手，当真禽兽不如。”
“狗贼，你以为区区蛊毒便能堵住天下英雄的嘴吗？我断魂刀薛英岂是怕死之辈，要我看来，什么经年仇怨，怕是你这狗贼多行不义必自毙！”
“不知死活的小贼，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先上去宰了这贼子，让他知道什么叫地狱，我们再寻解毒良策。”
群豪压抑已久，激愤难以自制，口中叫喊着要与此子拼命，谁料刚一运功便觉疼痛难忍，还未动手便已躺倒好几个汉子。又瞥见陆离冷眼旁观，似有所恃，这才冷静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外如是。
江慕晴盯着他冷如冰霜的侧脸，想到那日雪山上的邂逅，“拙劣演技，让姑娘见笑了！”心中愈发凄然：“他都是骗我的，的确是拙劣演技，我却甘之若饴啊。”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亭角暗影下的男子身上，他神色冷凝，望向远方，不知想透过茫茫夜色看向哪里，显得有几分肃杀之意：“诸位以为，我赐他体肤之痛，便称得上残忍不仁么？”
檐上火光映着陆离的面容，笑意森森摄人心魄：“比之将人魂魄硬生生抽取剥离，不由分说投入剑炉之中，日夜以千重万劫火狱祭炼，用滚烫沸水浇灌、恶风肆虐切割，与无数怨灵和亡魂为伴如何？”
他修长的手指在墙壁上扣击，闭眼轻叹一声，继续说道：“虽苦苦挣扎哀求无济于事，耳边全是毫无自主的凄惨呼叫，撕心裂肺的哀号哭泣，被那凶煞烈火烧成赤红眼瞳，心中全是扭曲孤寂的杀欲，最终被绝望和黑暗吞噬的一点不剩，那种沁入骨髓的滋味，令我寝食难安、思念至今。”
众人看着陆离诡异可怖的模样，听他说那些令人肌骨生寒的窒息话语，一时间目瞪口呆，寂静的可怕，随着一声颤抖的女子尖叫，人群炸开了锅。
尝誉道长喃喃道：“摄取生灵魂魄，于剑炉熔铸，难道是为锻造“泪痕”神剑？”他有些失神的看了脸如金纸江乾雨一眼，脸色冷了下去。
百花宫的孙灵秀蹙眉不展，清冷言道：“传说上古名剑，才可孕化剑灵，春秋时期铸剑名匠欧冶子，锻造宝剑“湛卢”，列天下名剑之首，据传其剑灵是一只目光深邃、明察秋毫的眼睛。”
一儒生接道：“孙仙子所言极是，‘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此剑主国家兴亡，为仁道之剑。还有那干将莫邪神剑，乃是莫邪以血肉之躯投身剑炉，精诚所至，遂才成就这对雌雄名剑。”
慧空神僧听到二人言语，沉思片刻，喝了一口清茶道：“上古锻剑之术早已失传，然听陆施主所言，‘拘人生魂，以铸剑灵’，此法杀孽深重，阴毒残忍，激起万千魂魄怨念，最终只得一个剑灵，实是魔教手段，不知与江府主可有干系？”
众人闻声皆惊，若有所思。江乾雨脸上青红变幻，凤目微眯，死死盯着那个暗影下的身影，心中杂乱不堪，惊惧怨恨皆有，汗水涔涔直下道：“你……原来是逃走的那只妖狐，你是如何冲出剑炉的？”
满堂哗然，树荫下的江慕凡登时醒悟，身子巨震间与师妹对视在一起，喃喃自语：“狐狸，他是那两只狐狸……”
往昔记忆飘上心头。
那时的他和师妹还是小小孩童，那日雨雪交加，师父和一众叔伯从外归来，喜上眉梢。
他们手上提的笼子，里面关着两只银白的柔媚狐狸，那两只小小的生灵缩成一团，眼中全是惊慌不安，它们洁白的皮毛上伤痕累累，却互相舔舐着对方的伤口，那样凄清而美丽，师妹想要替它们包扎伤口，却被师父厉声喝退。
“他……是来报复的吗？”江慕凡的脸由潮红变成白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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