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江府
江家是武林世家，以精妙卓绝的剑术和神乎其技的铸剑之法闻名江湖，有诗云：“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说的就是产自江家的名剑，江湖中慕名求剑的游侠名士络绎不绝，重金难求。
然最令当世剑客心驰神往的，是一柄名为“泪痕”的神剑，乃十年前江家家主江乾雨呕心沥血所制，剑成之时流云遮日、星斗避彩、鬼神悲号，不待众匠开炉，“泪痕”剑灵破炉而出，剑气惊伤千人，天下震动。
此后，江家如日中天，江乾雨被誉为继欧冶子、徐夫人之后，天下第一的大铸剑师。
淡淡檀香，绿蔓纱窗，云罗软榻，梳妆台上摆着菱花铜镜和漆雕首饰盒，梨木桌上几张素绢，一枚端砚、一捧綉菊，却是一处女子闺房。
“小姐，陆公子来信了。”悦耳动听的声音伴着轻快脚步声走来，江慕晴轻轻挽好玉簪，在镜中瞥了一眼身后又蹦又跳的小丫头，水亮的杏核眼已蓄满笑意。
“姝儿，多大的人了，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去学那猢狲走路。”江慕晴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看着姝儿，抿一口新茶道：“他都写了些什么，念予我听听。”
“我才不是猢狲嘞。”姝儿冷哼一声，摇了摇手上信笺，转而嬉笑道：“小姐还是自己看吧，不然奴婢念完了，某个人呐，又要偷偷看上好多遍。”
“惫懒丫头，讨打。”江慕晴俏丽一红，敲了敲姝儿的脑袋：“我何时看多几遍，再多啰嗦仔细你的皮。”
姝儿哪里肯信，轻“噓”一声，打开书信看了几眼，喜笑颜开道：“陆公子，哦不对，过几日该是姑爷啦。”江慕晴白了她一眼：“乱说些什么。”姝儿浑不在意，眉眼弯弯，脆生生道：“陆公子说他在金陵采办成亲用的物件儿呢，甚么线香蜡烛、八宝如意、爆竹喜字、算盘秤斗，备了好几大筺，问小姐你喜欢甚么，都一并买回来，咦，尾上还写了句诗。”画儿微一皱眉，念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奴婢不懂甚么意思嘞。”
江慕晴胸中涌起甜蜜和感动，那个初见令他怦然心动的男子，有让他安心的温情，有令他厌恶的脸庞，有不强壮但却坚实的肩膀，让他可堪依靠，八月十五，良辰吉日，他将娶她为妻，朝夕相伴，生死不渝，她忍不住眉笑遐思，芳心滚烫。
“小姐，小姐……”姝儿伸开五指在江慕晴眼前晃悠几下，捂着唇笑道：“这人儿真真是傻了，也不知那位陆公子使了甚么法子，魂都给勾没啦。”
江慕晴这才醒悟，闻她接连嗤笑，面有绯色，啐道：“好你个姝儿，一天到晚尽说些怪话，看我不收拾你。”姝儿避开她玉掌抓拿，往屏风处躲闪，嘴上仍是不饶：“恼羞成怒了吧，往日里还说男女间那点琐事，烦都烦死人了，如今轮到自己，还不是深陷其中啦。”
“小浪蹄子，你再说，我非撕烂你这张嘴不成！”
“好姐姐，你饶了我吧……”
微风吹来，墙上悬挂的宝剑“上邪”随风晃动，青光幽幽，似也为这新婚女子高兴欢舞。
主仆二人嘻嘻笑笑，你追我赶，打闹的不可开交，却闻门外低低一声咳嗽，传来肃正的男子声音：“师妹，可便进来？”
姝儿一吐舌头：“是慕凡师兄！”
江慕晴吃了一惊，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催促姝儿整理房间，手忙脚乱的将一缕发丝拂到耳后，迎了上去。
黑衣劲装的少年临立门外，身姿英挺，仿若修竹，他就这样站着，眉眼中孤傲冷清的气质已让人不敢靠近，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碰上便会伤人。
“师兄，你可算舍得回来啦，这次走镖可还顺利，定是吃了不少苦头，瞧你这张脸，瘦的都不成样子了，人倒是精神不少。”江慕晴恬然微笑，一双明眸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少年，语中全是关切体恤。
少年笑的柔和而腼腆，不复无人时的冷意，看着她清丽的面容垂首道：“咱们这一行靠艺业吃饭，路上有叔伯照拂，倒也没什么麻烦。”
他一扬衣袖，露出两只荷叶包，轻笑道：“买了你喜欢吃的饴糖和桂花糕，你尝尝好不好吃。”
江慕晴望着他如圭如璧的笑意，摇头道：“师兄，这些甜食都是小时候吃的，你还当我是孩子啊。”
江慕凡微微发怔，似有些手足无措，沉默了一下，低声道：“少时的味道，很难忘怀。”
江慕晴抿嘴，挽他袖子进屋，嫣然一笑：“我听爹爹说，师兄你练剑的时候还喜欢偷偷吃糖，罚你吃了好几次板子，结果你呀屡教不改，惹得他老人家可生气啦。”
江慕凡红了脸，闷道：“是我顽劣，师父并非嫌我偷吃糖，他是看我吃糖的样子畏畏缩缩，像偷油的耗子，我只是……”
江慕晴眉眼盈盈，知他脸薄，忍住笑意：“他那人古板的很，你还偏去撩拨，不过你的剑法是咱们同门师兄妹中练的最好的，我爹嘴上不说，心里不知道多欢喜呢。”
这时，姝儿端着茶水上前来，狠狠点头道：“奴婢记得清嘞，那时候小姐和慕凡师兄学剑，师兄看一次就全都会了，小姐还要学上好几遍。”
江慕晴大是尴尬，将手上饴糖和桂花糕扔给姝儿，没好气道：“养不熟的白眼狼，尽向着你师兄说话。”说完嗔了一眼江慕凡：“你就偷着乐吧。”
江慕凡呆呆的笑了：“师妹是内秀于心，大巧若拙，比我有出息多了。”
他缓缓说着，嘴边的却笑容愈来愈淡，甚至逐渐牵强，而后低低语道：“我以为，自己可以隐藏很好的。”
眼前秀丽中带着英气的女子，她长大了，柳眉杏目，温婉灵秀，举手投足处有幽兰之姿、皎月之华。
她乌黑的青丝倌成云髻，斜插一株梅花白玉簪，簪尖垂细如水珠的小链，微一晃动就如雨意缥缈，淡梅初绽。
绾青丝，挽情思。
他怔怔望着她美丽的脸庞，心中一阵撕裂般的痛楚，旋即悲伤的念头升起：“这簪子，应该是那人送的吧。”
自他归来不到半日，已不止一次的听到那位陆公子的传言，龙凤之姿，品貌非凡，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师父亦对他赞誉有加，师娘更是当众将师妹许配于他。
江慕凡迫不及待的来到这里，他不知道内心是何滋味，悲切、愤怒、不舍、或许还带着几分恨意吧，他想质问她为何要嫁给他人，为何如此心狠，如此仓促，他想知道她的心意，解开忧烦激荡的心结，他终是开了口，带着莫名的心酸：“师妹，你……要成亲了。”
短短几个字，却似乎耗尽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呼吸乱了，眼睛微红，带了一丝侥幸与痛楚。
江慕晴身子颤了一下，她凝望着少年英挺的面颊，沉默了良久，低声道：“陆郎对我有意，我亦倾心于他……爹爹和娘亲，也同意这门亲事。”
江慕凡的心冷了下来，他本该说些挽留的话，喉中却仿佛被什么堵住，满腔热情在一刹那间暗灭，感觉沉重无比，喃喃道：“原来是两情相悦么，原来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么。”
他将脸转到窗外，秋雨已缠绵了好几日，枯叶残卷，落红满地，衰败的刺目。
却见一只被雨淋湿翅膀的蝴蝶，它在泥中死命挣扎、苟延残喘，人家都在百花锦簇里双宿双飞，恩爱缱绻，为何你却形单影只、孤身一人，在这寒风中受尽伤痛，你的伴侣呢？
风吹脸庞，分明带着刺骨的寒意，可怎及他心中的落寞？
“慕凡！”
江慕晴走到他的身旁，与他并肩站立，轻轻唤着他的名字，静谧的好似当年。
“你爱我护我，惜我顾我，从不肯忤逆我半分，慕晴知晓你的心意，更庆幸自己遇见你，一直以来，我都当你最亲的兄长，可是你我终究有缘无分，而陆郎……不同，我想与他长相厮守，共白头！”
江慕晴的声音透出几分怀念，几分决绝。
女儿家早些懂事，她又岂会不知师兄的心意，只是，男女之事，从来都不是公平的，她忘不了那个小心翼翼喂她吃鱼肉的男子，忘不了那个满舌生花的风趣男子。
她是贪心的女子，渴望被娇惯，喜欢被宠溺，眼前的少年，太过规整，太过正经，做什么都要循于礼法，他不会对着她说甜言蜜语，不会送她胭脂水粉。她喜欢的是意绵绵、情切切的少年郎，而不是不解风情的木头。
雨丝落在黑衣少年的脸上，凉丝丝的，哀伤、沉默，抑或心丧若死，他的脸色很白，指甲掐入掌心。
肩头传来她淡淡的体温和若有若无的幽香，缥缈的感觉不到真切，他多少次想将这个女子拥入怀中，却终是什么也没做。
良久，江慕凡苦笑一声，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女子，涩声道：“那人若是欺负你，我定不饶他。”
声音穿过簌簌的寒风，那样微弱，转眼间就听不见了。
遥夜沉沉，薄雾冥冥，门外有孩童唱着地方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江慕凡心不在焉将一块桂花糕放入嘴中，依旧是少年时的味道，清糯香甜，他却久久咽不下去，不觉泪流满面。
恍惚间，江慕凡仿佛回到初见她的那一刻。
那是江乾雨刚把他从乞丐窝里捡回来，彼时的他只有八、九岁年纪，衣不蔽体，满身伤痕，低着头缩在墙角，像极了无家可归的癞皮狗。
他独自吃着偷来的肉包子，忽而听到身后传来不同寻常的脚步声，寻音回守，便是小女孩儿黑白分明的眸子和稚嫩柔切的声音：“给你吃这个，桂花糕，可甜啦！”
他有些紧张，略低着头，缩了缩身子。她便走到他身前，摸他的头发：“你不用怕，以后我陪你玩。”
江慕凡的脸瞬间红个透彻，等他局促不安的从她手中接过桂花糕，狼吞虎咽的样子惹得她“咯咯”嘻笑：“你慢点吃，还有好多呢。”
师父教一众少男少女练剑，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只会玩闹，江慕凡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精怪，不会偷懒，师父让他练剑，他便用心去练，也不说话，一练就是一整天，第二天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他这般勤奋刻苦，常连累大家被师父责骂，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人喜欢同他玩耍。
唯独江慕晴待他不同，去坊间给他买糖葫芦、桂花糕，在榕树下捉迷藏，带他去戏园子看钟馗伏魔的大戏……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喜乐安平。
那日她送的桂花糕，他藏了几块在怀中，许久舍不得吃。她的眼睛那般清丽明亮，陪他度过青梅竹马的时光。
夜阑入静，灯火拉长少年模糊的身影，却听有人幽幽叹息：“她已经不喜欢吃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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