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紧闭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了。在天奴扯开嗓子的传唤声里，来自三山五岳的各门各派的神仙们结束了无聊的等待，一个个端正衣冠、振作精神、毕恭毕敬地鱼贯走进大殿。
尽管谁也不敢发出声音，但人人都偷偷地上看下看左瞄右瞄，啊，今天一定是有大喜事吧，整座殿堂金光流转，丹霞辉映，不论是四壁的彩绘还是镶嵌其上的鼎铛玉石、金块珠砾，无不光华闪耀、熠熠生辉。殿中央高大的蟠龙柱上，条条金龙在流云烈焰中若欲腾空飞去，仙鹤、炉鼎、围屏，拱绕着高台上的御座，富丽辉煌，叹为观止。
三界之主身着明黄织锦九龙冕服，头戴十二毓琉璃冠，端坐于御座之上，气相庄严，令人不敢仰视。
“参见陛下！”济济一堂，齐声山呼。
“众位爱卿久候了。”玉帝端肃仪容，不疾不徐地开言，“今天不远万里请诸位仙家前来，是为了三界的一件大事。众所周知，华山之底惊现七彩石，其上刻有新的天规。七彩石为当年女娲娘娘补天所遗，此事非同一般，朕极其慎重，必须勘察清楚。因重要涉案证人司法天神杨戬在下界未归，故而耽搁。如今杨戬归案，对华山一役的证词与众仙家所见一致，足见七彩石确系女娲娘娘所赐。圣意垂爱，唯惶恐叩首尊谢。朕今日与众仙家共同鉴证这件开元盛事。”随后，他朗声道：“有请娘娘上殿宣旨！”
其下不少神仙已喜形于色，啊，看来新天条终于有结果了，沉香这一斧子到底劈出了大好事呀！所有眼睛都看向了大殿门口，娘娘亲自宣旨，规格之高，足见陛下对新天条的敬畏之心啊！
她像天边飘落的一朵白云，孤单地迤逦穿过长长的甬道。第一次，没有宫娥随侍，也没有天奴随行。
从瑶池到凌霄殿的路不算很长，可她几乎每走一步，都要在心里重新做一次相同的计算判断，然后，告诉自己，再往前走。
曲桥、泮池，一个个熟悉的景致掠过身边，以前她是熟视无睹的，但今天她格外仔细地都看了一遍，似乎用她的眼神给每一件经过的物体做上了记号，她还会走回来的，但那时这些景致还会存在吗？装饰性的风景是脆弱的东西。
凌霄殿外已寂寂无人，朱漆大门威严地开启，从大门里延伸出一条红色的羊毛提花地毯，一直铺满了汉白玉石阶，对她的到来表达着恭顺和敬意。
好喜庆的颜色，这是她亲手安排的。这些事，她永远比他更周详、细致，不会有丝毫细节上的疏漏，尽管，他才是三界之主，但他离不了她。
没有她，他将是一具没有血肉的骨架，是她使他丰盈、使他伟岸。
当她踏上红地毯时，她做了最后一次计算，杨戬……他会那么做吗？应该会吧。
如果那么做，赢面有多少？不知道，没有先例。嫦娥，看你的造化。
她最后瞄了一眼凌霄殿巍峨的穹顶和碧瓦朱檐，会塌吗？应该不会，记得建造时花得代价不小，很结实。她走了进去。
天奴迎了上来，长声唱喏，“娘娘驾到—”她昂起头面向最高处的御座，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注，忽而微微一叹，“本宫戴了一万年的凤冠，太重了。”她伸手摘下了缀满珍珠的华冠，将它交给了天奴。
哗，天奴只觉得眼前一花，荡过一片黑雾，而凌霄殿里数不清的眼珠子也差一点就掉出来了……
原来凤冠一去，竟有长达数丈棕褐色又浓又密的头发散落了一地，没有任何饰物，拖垂之长，甚至超过了礼服本已极度夸张的裙摆，宛若在那白色云锦与珍珠辉映的华贵中，又添了一道天然奇异的霞帔，这意味着她整个人完全变了！
再不是他们所见过的雍容刻板的王母，此刻的她，仿佛来自远古、仿佛来自洪荒，张扬着激越的野性，宛若岩壁刻画的神秘图腾，令人无法抗拒去顶礼膜拜……
在全场期待的静谧中，她于阶前站定，缓缓打开了手中的黄绢，“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至真玉皇大帝旨意：天规，大道之所系，乃造化之根、神明之本、天地之元，托万物以之生、五行以之成。女娲始祖慈爱有情，明盛衰变化之道，推陈出新，三界、十方、四生、六道万神朝礼，誓忠精诚。今起秉从新规，一切众生，普受恩泽。”
金鼓齐鸣，百乐奏响。“陛下圣明！”由衷拥戴的欢呼声，宣告了天地终于改观，迎来了新秩序的开始。
鼓乐传彻云霄，自然也传到了斩仙台。“你听见了么，那是什么声音？”杨戬不由微笑问嫦娥。
嫦娥道：“如此震耳欲聋，除了新天规，谁有这么大排场。”
杨戬满足地深深一叹，“嗯，新天规总算尘埃落定了。”嫦娥撅起嘴，“你又违规了，说好了只准想我们。”
凌霄殿。礼乐毕，王母继续展读黄绢，“前司法天神杨戬在处置沉香一案中屡犯欺君之罪，预谋杀害东海四公主和下界凡人、囚禁百花仙子、胁迫牛魔王，罪证确凿，本人供认不讳。数罪并罚，按律处以极刑。”
一下子，全场安静得绝对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这是真的么？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真的要掉脑袋了？玉帝娘娘果然动真格了，当然是真的，圣旨在上！
王母收起了黄绢，话却没有停下，“本宫懿旨：今日嫦娥仙子在瑶池奏请赐婚，依照新天规，仙仙通婚不在禁止之列，念其二人两情相悦，故同意其所请，钦赐嫦娥与杨戬成婚。”
啊？全场惊疑之声顿起，这是什么意思，娘娘居然把嫦娥赐嫁给一个……死囚？连玉帝也愣了，嫦娥，嫦娥什么时候回来了？
不过这些惊疑与愣怔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王母继续开言道：“嫦娥私通杨戬，系同案重犯，现已将其押赴斩仙台，按律同时问斩。”
震惊与讶异之声再也抑制不住了，凌霄殿再也无法安静了，这……这形势转得也太快了，新天规第一案转眼变成了新天规第一婚，新天规第一婚转眼又变成双双处死？但是好像都合理合法无可挑剔？饶是众神仙脑子都算利索，也觉得不够好使了。
不过，如果他们能知道接着会发生的事情，一定会明白现在的震惊完全不算什么。
圣旨和懿旨都已经宣读完毕。王母把目光看向了殿堂里矗立的一只巨大的沙漏，众人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看向那只沙漏，沙子快要流光了呢！
刚才的私语声都静了下来，连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虽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在盼着杨戬罪有应得，可是当这样的时刻真的逼近，一个个却都紧张得不行。
斩仙台。杨戬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那个沙漏，壶体内的沙子已经流掉了大半。
嫦娥发现他在看沙漏，苦笑道：“想不到我们变成了新天条的祭品。”
杨戬搂了她的纤腰，柔声问：“害怕吗？”
嫦娥笑笑，靠在他怀里，“不怕。可我有些舍不得，魂飞魄散了，还会不会感觉到你抱着我呢？”
他揉揉她的头发，“你记着，我会一直抱着你的，不松手。”
嫦娥从怀中取出灵珠，满含歉意，“我本不想告诉你，不愿你添难过，可是，不能让小雪的灵珠陪我们一起毁了。”
杨戬愣了，莫名其妙，“小雪的灵珠？”
嫦娥低下头，“我在昆仑就发现你丢失了很多法力，无意间看到济安散人的真言，便瞒着你让陆逍遥帮我去雅丹猎妖，本欲凑齐百粒赠与你，怎奈九层塔功亏一篑，只差最后一颗。我临来之前，小雪让出了自己的灵珠……”
这一番话，听得杨戬目瞪口呆，他们……做的什么傻事呀，都怪自己大意，她去雅丹之事，自己竟然没有追查到底！
嫦娥探询地看着他，“我本恳请娘娘赐还，可是娘娘她……没应我，如今怎么办，我们把它交给天兵吧？”
杨戬无语叹息，把灵珠复纳入她怀中，“傻瓜，这么贵重的馈赠，怎能托付他人。”
嫦娥怔住了，谁欠的谁去还？
杨戬瞥了一眼沙漏，最后一缕细沙已离开壶体，变成了流线，他在她耳畔轻声道：“闭上眼睛，抱紧我！”
她听话地搂住他的腰，闭上了眼睛，忽觉整个人一轻，腰间金属的束缚感随之消失，她感到自己像个不会飞行的雏儿，被一股无法抵御的强大力量裹挟着在一瞬间被抛上了九霄，速度之快令她体内的血流仿佛都要倒转一般，心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五脏六腑都挪了位，强烈的眩晕让她只能下意识更紧地闭上眼睛。
啊，难道这就是即将魂飞魄散的感觉？杨戬呢？你还在我身边吗？不要丢下我！
她在昏天黑地中将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到手臂上，紧紧地、紧紧地环住……
这时，她的耳畔听见了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似有无数大大小小的东西在断裂、倒塌、跌落、翻滚……
凌霄殿也在这穿云裂石的巨变中剧烈摇晃起来，站立不稳的众仙踉跄推挤到一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纷纷惊呼一片。
八戒一屁股摔倒在地，身上顿时压了好几个人，他急得乱叫：“完了完了，天塌了，快跑啊！”
悟空推翻几个，将他拽了起来，“用用脑子，就知道跑，玉帝家两口子还没跑呢！”
没错，玉帝在御座中岿然不动，王母在阶前背倚栏杆也是镇定自若，她只是满意地想，唔，没塌，我亲自监工的凌霄殿，果然经得住考验。
正自混乱中，门外的天兵跌跌爬爬地撞进来，一边恐惧地语无伦次地的叫喊，“陛下——娘娘——大——事不好了！”
“从容奏上！出了什么事？”玉帝厉声喝道。
三界之主一声断喝，威严气度足以震慑三十六天七十二地，群仙顿时有了底气，乱嚷声安静下来。
只听天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奏道，“不好了，杨戬摧……摧毁了……斩仙台，带着嫦娥逃……逃上三十三重天去了！除……除了凌霄殿，九重天所有物件无……无一完好。”
“什么！”玉帝一惊站起，“无法无天的东西，他敢造反！”
王母怒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拦住那两个叛臣贼子！”她随即粲然一笑，“各方才俊，你们为天庭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谁抓住他们，陛下按新天条重重有赏！”
“遵……旨。”尽管回应很不整齐，但危急时刻，勇敢的想立功的神仙还是占了不少。
强烈的震荡已经过去，大殿不再摇晃，手持刀枪剑戟各路法宝的神仙们冲出大殿，然而，令他们的勇气静止在半空、变作瞠目结舌的，是眼前一地的破败、一地的狼藉，连南天门也歪倒在一边了，照妖镜碎成了四散发光的小碎片，邓忠和辛环正一个捂着肚子一个叉着腰有气无力在瓦砾堆里哼哼唧唧。
斩仙台，在哪里？那个高耸的噩梦已经在视线里找不到了，只能模糊地看到云遮雾绕里似乎有一根长长的柱子遗址般地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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