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你……终于来了！她心里的某个声音发出了尖叫，握住圣旨的手指禁不住微微战栗，她深吸几口气才稳住气息，杨戬，这一步，你没算到。
可是，当红衣魅影真的来到她近前时，王母再努力克制，还是忍不住惊得“呀”了一声，一瞬间无法维持刚才的镇定，准备好的说辞一下都没了，变成了气急攻心的一句，“我的天！杨戬他……他做了什么混账事！怎么让你变成这样？”
嫦娥似乎全不介意她的惊叹，淡淡地笑笑，樱唇微启，“他想让我忘了他，不过没成功。”她恬静而满足的笑意仿佛在报告一件喜事。
这张脸顿时和另一张脸重叠了，王母忽然忆起，也是在这里吧，她曾召见广寒仙子，质问她是否故意和司法天神对着干，那张脸涨红了，又急又羞地分辨，“小仙……绝无此意。”
看着眼前这张脸，想象着另一张脸，王母恢复了惯有的神情，甚至笑出了声，“嫦娥，你穿成这样来见我，是不是忘了你曾对本宫说过的话。”
她走到她身边，拎起她绣着金色“杨”字的腰带，仔仔细细地欣赏了一番，“好美的嫁衣。可是……本宫亲封的月宫宫主，她起过誓，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
嫦娥迎上了她的目光，“小仙食言了，情愿领受娘娘责罚。”
“责罚么？”王母亲昵地替她正正腰带，沉吟片刻，用玩味的眼神看着她，“嫦娥，你恳求本宫赐婚，你可知这就是对你最大的责罚？你……想做寡妇？”
“不。”嫦娥摇摇头。
“哦？”王母笑道，“这么说，你是来向我求情的？”
“不是。”嫦娥依旧摇摇头，但脸上已有了伤感，“他原本可以不回来，但他回来了。所以我一定要来问问，他究竟为了什么，宁愿放弃自己的生命和我们的感情？”
面前的女子，眼睛里涌起深深的伤心和委屈，王母敛了笑容，郑重地面向她，一字一句严肃地说：“我不能告诉你，虽然你是月宫宫主。杨戬也不会告诉你，虽然你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嫦娥愕然地抬起头，怔忡了。王母抬起一只手，触到她鬓角的白发，顺着发丝轻抚下来，最终将手按在了她的肩头，缓缓道：“嫦娥，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应该怎样去爱一个男人？”
唔？两个女人四目相对，嫦娥清澈的眼神里有不解也有期待，王母勾起嘴角，给了她一个浅笑，手在她肩上微微用力，“永远无条件地信任他的抉择。”
嫦娥颤了一下，静默不语。
王母轻轻移开了身子，依前合拢双掌，握住了卷紧的黄绢，提高了声音，“陛下已往凌霄殿召见群臣，本宫这就前去宣旨，嫦娥，你想好了吗，是否随本宫一起去参加新天条的庆典？”
“嫦娥多谢娘娘教诲。”红衣女子欠身一福，“不知嫦娥所请之事，可否得到娘娘恩准？”
王母停步打量着她，似笑非笑，“你仍要本宫赐婚么？我记得你刚才说并不想当寡妇。”
“是的，我不想当。”嫦娥的俏脸并没有更多表情，“因此嫦娥尚有一事相求。”
“哦？你说。”
“嫦娥身为月宫宫主，擅离职守，私逃下天，包庇钦犯，当与司法天神同罪。请娘娘按律处罚。”
王母狠狠地盯着她，一瞬不瞬，“你不反悔？”
“不悔。”嫦娥轻声答道。
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王母在这短暂的一瞬想了什么，她点点头，平静的脸上不起波澜，“好，本宫成全你。”
“来人——”王母喝道，“传本宫懿旨，将嫦娥押往斩仙台，等圣旨下，与司法天神同罪问斩。”
两名天兵应声而入，嫦娥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一等，娘娘，”她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托于掌中，轻叹道：“这样东西，是朋友临别所赠，如今我们都用不上了，能否请娘娘赐还鸣沙镇清辉客栈？”
王母走到近前，却没有看她掌中之物，而是将她五根手指一一蜷了回去，嫦娥听到自己耳边飘过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谁欠的，谁去还。”
她愣了一下，却见王母再无回顾，手持黄绢，大步向瑶池外而去。
天像要下雨的样子，虽然九重天上从来不会真的下雨，但空气里的确有种下雨前的憋闷。
云积得那么厚，杨戬不满地瞄了一眼天色，不由自主地看向一个熟悉的方位，可以这么说，一千年了，无论在三十三重天任何一个位置，他都能很熟练地找到它——广寒宫。
天上的月亮没有盈缺，没有日夜，永远是又大又圆平滑如镜。今天也一样，杨戬忽然发现，斩仙台居然是一个眺望月亮的绝佳方位，可惜，讨厌的云层，月亮还刚刚露个影子，就被涌动的云海吞没了。
杨戬有些遗憾，不过他安慰自己，她不在月亮上，她在鸣沙镇呢。现在是凡间的傍晚了吧，陆逍遥和小雪会照顾好她的，她再不会为情所苦了，没准，现在一家子正高高兴兴地在客栈吃晚饭呢。
他想象着她塞满了食物的小嘴巴，竟觉得有趣而暗笑起来，是啊，她来自红尘，本就应该过热闹有人疼的日子。
一阵异响打断了他的遐思，眼前的云雾像被什么东西驱散了，斩仙台上的一切都变得清爽清晰。
他看见两个天兵跟在一个红衣人的身后，向这里走过来。他猛然觉得这件衣服有些眼熟，似乎曾经见过。
“这是鸣沙镇最老牌的永泰裁缝店今天才送来的。”“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设计衣服呢，你说漂不漂亮？”他恍惚了一下，不不，不可能，大概自己出现幻觉了。
很快三个人影走到了他面前，中间的红衣人有一头雪一样的长发，她对他招招手，撩开垂挂到胸前的白发，露出甜美的笑容，“嗨，逃婚的是胆小鬼。”
她后面的人影，是个全副盔甲的天兵，粗大的嗓门响彻了斩仙台，“娘娘懿旨：允准嫦娥所奏，钦赐嫦娥与杨戬成婚。嫦娥擅离月宫，包庇案犯，按天规一并处斩。”
杨戬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思维完全跟不上眼前发生的事情，天兵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的很清楚，嫦娥这两个字是他如此熟悉、朝思夜想从没有片刻会遗忘的名字，但这个名字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
逃婚的是胆小鬼，是她在对我说话？这甜甜轻笑的面容也是他醒里梦里从没有半分会淡去的模样，但那个心中的俏模样明明有着乌云般流瀑般的黑发呀……
他怔怔地看着她，不是幻觉，他很清楚，但这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钦赐嫦娥和杨戬成婚’，娘娘怎么会这么说？
他们即使找到她，她也不可能记得曾经的婚约，又怎么认了同罪？他已万全地放手，但为何……似乎偏离了预设？
他忘记了开口，只是无限困惑地看着眼前的红与白，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随着铁链的叮当作响，天兵道声“斩仙台的规矩，我们也无奈，嫦娥仙子，多有得罪！”便要来捆缚她，嫦娥笑着指指杨戬，“不是同罪么，要绑，也要和他绑在一起。”
天兵略略迟疑，抖开铁链，在杨戬还在愣神的功夫，铁链绕过了两人的腰间，将他们缚在粗大的高耸入云雾中的立柱上，这根立柱的顶端，就悬着令三界闻之丧胆的斩仙铡刀。
两个天兵转身下了高台，来到三丈外的旗杆下，开启了沙漏。
细沙开始匀速地流下，天兵站得笔直，端肃严整、目不斜视地守候着沙漏，他们是负责监斩的。
她这下离他那么近了，近到彼此的呼吸都在咫尺，近到她的发丝真实地飘拂到他肩上。
“嫦……娥？”他小心地叫出来，她有点调皮地牵起了嘴角，面向着他，锁住他的眼睛，“你又没喝忘情水，居然这么久才认出我，因为白头发不漂亮了？”
一瞬间心狠狠地疼起来，忘情水！她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的，竟换得今日发如雪？！他颤抖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一缕发丝，“怎么会……这样？”
嫦娥什么也没说，双手举到胸前，拽住了领口，解开了第一颗扣子，接着，第二颗……他看见了凝脂般的肌肤上刻着清晰的由瘢痕组成的两个字：杨戬。
“这就是原因，”她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你的忘情水连刺青都褪不去，又怎么能抹掉留在我血脉中、印在我骨骼上、刻在我灵魂里的爱？”
他猛地将她抱进了怀里，彼此腰间的铁链被撞击而发出了鸣响，他将她抱得那样紧，仿佛遗失重新寻回的珍宝，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淌下了他的脸庞，滴落到她的发间，他颤声凝噎，“杨戬怎么受得起……你……这样对我！”
此时此刻，紧紧依偎在他的胸膛，她才安了心，眼泪开了闸般流出来，她伸出双臂温柔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抽泣着说：“昆仑山下我好容易找到了你，现在，我终于又找到了你，你……再不许离开我了！”
他的唇抵住了她头顶的白发，慢慢移下来，吻上她的额头、眼睛，吮去了她脸颊的泪花，“嫦娥，你这傻女人，傻透了……”
刚刚还珠泪盈盈的她闻言却露齿一笑，“杨戬，你不能再叫我嫦娥了。”
嗯？他的思维注定要比这女人慢半拍了，嫦娥佯嗔道：“懿旨都宣过了，御赐的婚事，你别想赖了，还不改口么？”
“明白了……”他恍然，柔声唤道，“娘子。”
他们好像都忘了懿旨的后半部分，也好像都忘了头顶的铡刀，这一声娘子，令她笑靥如花，“相公——”
她甜甜地叫他，满足地凝望他，他疼惜地拍拍她的脸蛋，“你呀，怎么想起御赐这一出，这下上了娘娘的套。”
“不这样怎么见到你嘛！”她哧哧笑道。
“可是你为什么不问我……”他终于还是有一点点疑惑，嫦娥稍稍严肃了表情，“娘娘说，爱一个人，就要无条件地信任他的抉择，她说的对。”她爱娇地倚在他怀里，“不管你之前想什么，我都不会问，但是现在起，只准想……我们。”
他轻轻叹了口气，她还要给他多少感动！替她系好领口的扣子，与她额头相抵，他温存地说：“好吧，都依你。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们缠绵拥吻，一任沙漏机械地流淌着不多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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