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鲛绡裹裙像为昏暗的天牢开启了一道金色的阳光，当对面的女子踏着细碎莲步慢慢向石台走过来，杨戬不觉意外地怔住了。四公主？
“我终于把你从昆仑山下盼回来了。”她站在石台下，平静地凝望着他。
她的眼眸里有种不一样的光芒，完全没有他预想中应有的茫然，杨戬不由心中打了个问号，他试探地问：“是……娘娘让你来的？”
她笑笑，“你不愿意再见到我吗？”她前一步跨上了石台，在他身边半蹲下来，刚刚的笑容变成了忧伤的神情，伸手抚触锁住他的铁链，轻轻地说：“我不再是你密室里的魂魄了。”
这句话虽然很小声，可在杨戬的耳朵里却被放大到令他狠狠吃了一惊，密室，她不应该还记得啊！这时，他发现了她身上的血迹，甚至她抚过的铁链，也留下了斑斑红点。
“你怎么了？”他抓起她的手腕，眼前的根根手指血肉模糊，他变了脸色，她却骄傲地轻笑道：“真君不知道吧，疼痛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能让我回到从前。”
他的手僵在了两人之间，心却缩紧了，这个傻姑娘……她用血糊糊的手指握住了他的，“我有话想问你，可是，”她瞥了一眼牢门，“我怕隔墙有耳。”
他手臂轻轻一带，她顺势靠进他怀里，这样，她就能贴到他耳边悄语，“你把我留在聚魂鼎里，所以我的魂魄才不散，对吗？”
“……对，”他意识到眼下的问题不能再回避，“你还记得什么？”
她听到他肯定的回答，低低地叹息一声，“我就知道，那不是幻象，就算所有的场景都还会远离我，但是感觉不会消失，我始终记得……我对你的感觉。”
这样的话他不知如何接续，只有沉默。她的眼睛搜寻着他的，最后落到他手腕的铁链上，颤声道：“粉身碎骨，去换那个天条？”
他的心猛地一跳，她到底还是记起了！“四公主，你告诉过谁？”
“我谁都没有说，第一个来问的你。”她苦笑道。他略微松了口气，疼痛的强刺激让她暂时恢复了记忆，这是临时性的，随着疼痛消失，她会忘记的，他对自己的法力还是了解的。
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做得好，永远别告诉任何人。”
她半晌不语，过了会儿，她伸开双臂环住了他的肩膀，“我不要你死。”
“不要瞎想，我不会死的。”他想把她的双臂移开，可她抓得很死，血印染到了他的白衣上，铁链的脆响仿佛更加深了她的恐惧。
“你骗我，陛下如果实行新天条的话，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她在他耳边带了哭腔。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这位公主的个性，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的，果然，她下面的话让他一颗心都拎到了半空，“我要去告诉娘娘，只有娘娘能救你一命。”
“你要去说什么？”他惊问。
“天条不是女娲的，我可以作证。只要按照娘娘的意思回到从前，她一定会赦免你的。”
“回到从前？四公主，你是不是太冲动了。”虽然从他得知她忆起从前的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事情变得复杂了，但是他也没有料想到她会这样直逼要害，一定是娘娘给了她什么暗示。他看牢了她的眼睛，“多少日夜多少代价才得来的，你一句话就要毁掉它吗？”
“我不管多少代价，”她也坚决地与他对视，“我只管一件事，我决不能让你死。”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让三界蒙受多大的损失？”
“三界我认识谁？可我认识你，要是救不了你，三界对我有什么意义？”她摇摇头，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不要说三界的损失，就是三界立刻毁灭，也跟她没有关系了。
他握住她一双手，慢慢将它们从自己肩头移下来，抵在自己胸前，语气尽量平和，“四公主，你冷静一点，新天条是我毕生之愿，你能不能以大局为重？”
“我做不到！”她泪水涟涟，语气却没有丝毫退让，“新天条再好，也不值得拿你的命去换。你要我缄默，眼睁睁看着你上斩仙台，我做不到！”她推开他，试图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找娘娘，你等我……”
他扣紧了她的手腕，没让她移动半分，“娘娘的心思不是你能揣测的，你不会是她的对手。”
“这是我唯一能替你做的，让我去试一试。”她在他手里挣扎着，“若我不能成功，我就做同案犯好了！”
可是她的气力远不如他，几经挣扎摆脱不了他的控制，她懊丧又委屈地大声抽泣起来。
他暗暗从掌心里推送出一道法力，她的身子软软地向他怀中倒去，“不要，真君……”她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他怜惜地抱紧了她，看着她伤心绝望却无法抗拒地沉沉合上眼帘，柔声道：“四公主，你不该踏进这个漩涡，好好睡一觉，安静下来，这些东西就不会再扰乱你的心神了。”
“天奴——”他提高了声音，知道他就在门外，“请你传个话，杨戬求见娘娘。”
王母已顾不上责怪天奴私自带四公主去见杨戬，她心急火燎地迈进天牢，就见杨戬怀抱四公主，而这位公主，仿佛安静地睡着了。她摆摆手，天奴乖巧地退出门外。
“你要见我，是改变主意了？”她走向石台，微微牵起了嘴角，“看起来软玉温香，很惬意的画面啊。”
她忽然发现了那些又粗又笨的铁链，脸色沉下来，厉声喝道：“是哪个蠢货干的？”牢头慌张地奔进来，大气也不敢出，手忙脚乱去解那些链子。
石台上的人叹了口气，“娘娘，就是锁上十道铁链杨戬也没有怨言，只是……恳求娘娘能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杨戬一人做事一人当，请放过四公主吧。”
王母面色一寒，“你见我是为了替四公主求情？”杨戬道：“是的，因为她就快被逼疯了。”
“她是被谁逼疯了？你还是我？”王母冷笑一声，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瞟向他，“你做过司法天神，比我会审案子，你是不是害怕我找到人证了？”
杨戬默然片刻，看向沉睡的公主，举起她的一只手，那只手皮肉翻起，血迹零乱，“竹签刺进手指，十指连心，会有多疼，娘娘你忍心吗？”
王母怔了怔，随即却恼怒起来，“很疼吗？你心疼了？我还在火上烤着备受煎熬呢！要是竹签子有用，本宫还情愿去试试呢！我告诉你，跟天庭十大酷刑比起来，这算……”
“但凭你用十大酷刑来对付我，不要为难一个弱女子。你就是逼死她，也得不到对你有用的东西。”杨戬截断她的话，声音里掩不住怒气，“你折腾完哮天犬还不够，你就没有一点慈悲心吗？”
她蜷缩起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控制住自己几欲喷薄而出的情绪，“好一个弱女子……”
“她是东海的一条小龙，有父王母后的宠爱，她应该在大海里无忧无虑地遨游，根本就不应该卷进天庭的任何纷争中来。”她听见他用沉痛的语音在说话，“是我害了她，让她失去了原本属于她的幸福。所以我恳请娘娘能成全我报答她的恩情。”
“报答她的恩情……”王母喃喃地重复着，忽而轻笑起来，抬起眼睛，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杨戬，“她对你有恩，我对你没有恩吗？你若真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怎么从来不说要报答我？”
“不，你不一样。”他果断地回答她。
“我怎么不一样？”她有些愕然。
“你是母仪天下的娘娘，你的视野是整个三界，你的胸怀装得下万物众生。所以你能忍人所不能忍，你能为人所不能为。”他认真地说。
她愣住了，每个字都像竹签，不是扎进了她的手指，而是钉进了她心里，一瞬间似有千百种情绪在心头交织，他是这样看她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期待她的？她早就失去了女人特有的软弱的权利？
“你想求我怎么处置四公主？”她咬紧牙关，尽力平稳了脸色。
“将她发回东海，不能让她看到我上斩仙台。”他决绝地说。
“你不怕她难过吗？”她抿紧了唇，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一丝一毫的变化。
“时间可以治好所有的创伤。”他说这句话时，情绪有些黯然，他想起了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鸣沙镇只怕已有两番日升日落了，他最心爱的女子，她醒了吗？她已经忘却了他吧。
“时间……要多久？”她竟然追问了一句。
“不会太长。”他淡淡地说。
他抱起了四公主，仔细地向她受伤的一根根手指推送出轻柔的法力，消弭了其下的血痕，愈合了深深的伤口。她专注地看着他一丝不苟的动作，怀中的公主安详又美丽。“天奴——”她唤道。
天奴应声而入，她轻声吩咐，“把四公主背出去。”她转身离开天牢，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她对天奴下令，“传我懿旨，四公主禁足东海，永远不得进入天界。”
“永远？”天奴吓了一跳，有些不解地看向娘娘，四公主究竟犯了什么错，娘娘竟然用这么重的责罚！她像是在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他说时间不长，他错了，有些创伤，是永远。”她伸出手去，轻轻将四公主垂到脸上的一缕鬓发撩到耳后，“我祝福你，小公主。我是为你好。”
你不一样。你能忍人所不能忍，你能为人所不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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